王建国和孙志高两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叶昭的院子。
他们骑上那两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在漆黑的乡间土路上,沉默地往回赶。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吹不散两人心头的燥热和荒唐。
回到农机厂,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件事,太过于惊世骇俗,绝对不能声张。
一旦传出去,说农机厂的总工程师和厂长,听信了一个“豆子壳炼钢”的方子,在厂里搞实验。
那不用等项目失败,他们两个立刻就会成为全县,乃至全市、全省工业系统里最大的笑柄。
到时候,人心就彻底散了,这个项目也就彻底完了。
所以,只能秘密进行。
他们找到了厂里最信得过、嘴巴最严,同时也是技术最好的两个老师傅——一个叫刘福全,一个叫张海柱,都是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八级钳工。
四个人,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凑在已经停产的热处理车间一个昏暗的角落里。
当王建国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心虚的语气,将那个从叶顾问那里求来的“秘方”说出来时,整个角落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刘福全和张海柱,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工人,脸上的表情,简直比见了鬼还要精彩。
“厂……厂长,总工……”刘福全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用……用豆子壳……烧铁疙瘩?”
张海柱手里的活络扳手“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位领导,小心翼翼地问:“厂长,孙总工,您二位……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有点发烧说胡话了?”
这反应,完全在王建国和孙志高的意料之中。
王建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咳嗽了两声,强行解释道:“胡说什么!这是叶顾问亲口传授的秘方!是天机!你们懂什么!”
孙志高更是尴尬得能用脚趾在水泥地上抠出三室一厅。
他一个留苏的高材生,现在却要跟人解释“豆子壳炼钢”的合理性,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只能板着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强撑着:“这是命令!让你们做,你们就做!出了任何问题,我来负责!”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赌咒发誓,甚至搬出了叶顾问之前种种神迹,才勉强让刘福全和张海柱这两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堪称荒诞的任务。
接下来,就是准备材料。
四个人,两个厂领导,两个高级技工,活脱脱像是四个准备干坏事的小偷。
他们先是偷偷摸摸地溜到食堂的仓库。
王建国亲自放风,孙志高则猫着腰,用麻袋装了半袋子做豆腐剩下的黄豆壳。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被食堂大师傅看见,非得当成偷粮的贼给打出去不可。
紧接着,他们又溜到锅炉房,挑拣了最好的一批焦炭,砸成均匀的粉末。
一切准备就绪。
深夜,万籁俱寂。
整个农机厂都陷入了沉睡,只有热处理车间里,还亮着一盏昏暗的防爆灯。
四个人鬼鬼祟祟地围在一座小型井式热处理炉前。这座炉子,是厂里专门用来处理一些高精度小零件的,平时宝贝得不行。
他们先是将一块按照曲轴毛坯尺寸,用厂里最好的45号碳素钢切割好的钢块,放进一个厚实的铁盒子里。
然后,孙志高亲自上手,像是在配置什么神秘的魔法药剂一样,将焦炭粉和黄豆壳粉末,按照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的比例,小心翼翼地混合在一起,然后将钢块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
最后,用耐火黏土,将铁盒的缝隙封得死死的。
“关炉门!”王建国低吼一声。
刘福全和张海柱合力,将沉重的炉门缓缓关上。
“点火!升温!”孙志高下达了指令。
他亲自操作着控制面板,按下了启动按钮。
“轰——”
炉膛内,熊熊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发出沉闷的咆哮。橘红色的火光,透过小小的观察窗,映照在外面四张紧张、期待、又充满了荒诞感的脸上。
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孙志高死死地盯着炉壁上的温度计,指针在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升。
他的脑子里,回响着叶昭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往死里烧!”“烧到它整个都红得发亮,跟太阳一个颜色的时候……”
这根本不是科学术语!
什么叫“跟太阳一个颜色”?
他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将炉温设定在了一个他所知的、碳钢固态渗碳的最高安全温度——950摄氏度。再高,钢材的晶粒就会急剧粗化,性能会变得极脆,那就彻底报废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的呼啸声和四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没有人说话。
王建国紧张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凑到观察窗前,想看清里面的情况,但只能看到一片刺眼的红光。
刘福全和张海柱两个老师傅,则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们干了一辈子热处理,就没见过这么干活的。
而孙志高,则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守在控制台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温度计和计时器。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煎熬。
这场实验,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次技术尝试,更是一场对他信仰的审判。
如果成功了,他的科学世界观将彻底崩塌。
如果失败了,他将成为整个工业界的笑柄。
无论成败,他都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志高看了一眼计时器,嘶哑地开口:“时间到了,准备淬火!”
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四个人戴上厚厚的石棉手套和护目镜,合力打开了滚烫的炉门。
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张海柱用一根长长的铁钳,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已经烧得通红的铁盒,从炉膛里夹了出来。
“开盒!”
刘福全用一把大铁锤,对准黏土封口,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封土四溅,铁盒被打开。
盒子里的焦炭和豆壳粉末,已经变成了黑灰色的粉末,而在粉末中央,那块钢材,正散发着一种妖异的、亮得晃眼的樱红色光芒!
“快!淬火!”孙志高大吼一声。
张海柱用铁钳稳稳地夹住那块通红的钢材,快步走到一旁的淬火油池边。他深吸一口气,在孙志高的指挥下,猛地将钢材浸入了冰冷的淬火油之中!
“刺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空旷的车间里猛然炸开!
淬火油瞬间沸腾,大量的白色烟雾,夹杂着一股焦糊和金属混合的奇特味道,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车间!
四个人,被这巨大的声势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那个还在剧烈翻滚的油池。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这场荒诞到极点的豪赌,是炼出了神兵利器,还是烧出了一块废铁?
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