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运动”,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短短两天时间,整个红星农机厂,简直像是脱胎换骨。
地面上常年累积的油污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水泥本来的颜色;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指定区域;就连厂房那破了好几块的玻璃窗,都被工人们自发地找来木板和塑料布,钉得严严实实。
整个厂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的精神面貌。
工人们的精气神也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大家上班就是来混日子,磨洋工,眼神里都是一片麻木和灰败。
现在,每个人走在路上都昂首挺胸,腰杆子挺得笔直,见了面都会互相打趣两句。
“老李,你那台车床擦得都能当镜子照了啊!”
“那可不!叶顾问都说了,整洁的工厂是精密制造的基础!咱不能拖项目组的后腿!”
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那股被叶昭一句话点燃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他们把厂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就等着叶顾问发布下一步的“神之指示”,好大干一场,让那些瞧不起他们农机厂的人,都好好开开眼!
希望,像雨后的春笋,在每个人的心里疯狂地冒头。
项目组的临时办公室里,气氛更是亢奋到了极点。
这里原本是厂里废弃的仓库,现在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墙上挂着那张巨大的摩托车发动机总装图,下面摆着几张拼起来的长条桌。
副组长孙志高和王建国,带着厂里挑出来的十几个最有经验的技术员,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他们把铺盖都搬了过来,吃住都在这儿,对着那份如同天书般的图纸,开始了废寝忘食的技术攻关。
“我的天……这个正时齿轮的啮合精度,要求也太高了!”
“你们看这个离合器的设计,太巧妙了,简直是艺术品!”
“还有这个化油器,结构复杂,但是原理清晰,比我们之前拆过的苏联样机,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最初的几天,办公室里充满了惊叹和赞美。
技术员们每研究透一个零件,都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大陆,激动得手舞足蹈。他们看叶昭的那份图纸,已经不是在看一份工业设计了,而是在朝圣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然而,这种亢奋的氛围,在三天后,戛然而止。
项目组会议室。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围在长桌前,死死地盯着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零件。那亢奋的火焰,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孙志高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他伸出一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点在了图纸上的一个关键零件上。
曲轴。
发动机的心脏。
他的声音,因为连续的熬夜和此刻巨大的压力,变得嘶哑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同志们,经过我们三天的测算和研究,发动机的其他部分,只要我们严格按照图纸的工艺要求,理论上,我们都能克服困难,把它制造出来。”
他的话,让在场的技术员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
但孙志高接下来的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但是……”
他指着曲轴的材料标注栏,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个让他们所有人陷入绝望的名词。
“这里,图纸上明确标注,这个曲轴,以及配套的连杆,必须使用一种名为‘铬钼合金钢’的特殊材料。”
“铬……钼……合金钢?”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名字,脸上写满了茫然。
何止是他。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农机厂厂长王建国在内,全都面面相觑,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在听天书。
孙志高缓缓地抬起头,那张一向自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刻的无力感。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查遍了我从苏联带回来的所有资料,问了我在省城钢厂的同学……没人听过。”
“闻所未闻。”
轰!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轰然引爆!
技术员们彻底炸锅了!
“怎么可能?闻所未闻?这是什么材料?”
“会不会……是叶顾问写错了?世界上根本就没这东西?”
“我的天!这可是曲轴啊!发动机里受力最复杂的部件!要是材料不对,那还搞个屁啊!”
怀疑、恐慌、失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在这一刻,被这个陌生的名词,彻底击碎了。整个项目的根基,仿佛在他们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王建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一下子白了。
他急切地看向孙志高:“孙总工,就不能……就不能用我们厂里最好的合金钢代替吗?咱们先造一个出来试试!”
“不行!”
孙志高想都没想,就断然否决。
他拿起桌上的计算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
“我算过了!根据图纸上标注的发动机转速、爆发压力和扭矩,曲轴要承受的剪切力和疲劳应力,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厂里最好的40铬钢,经过最优的热处理,它的屈服强度,也达不到设计标准的十分之一!”
他顿了顿,用一种宣判死刑的语气说道:“如果用普通钢材强行制造,我保证,发动机点火的瞬间,曲轴就会像一根麻花一样,当场断裂!”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次,是绝望的沉寂。
刚刚被点燃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熄灭了。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厂里的工人们,也渐渐听到了风声。
“听说了吗?项目组卡住了,图纸上写的材料,咱们根本就没地方找!”
“我就说嘛,那个叶顾问那么年轻,怎么可能真有那么大本事?怕不是在吹牛吧?”
“画一个谁也造不出来的东西,这不就是耍我们玩吗?”
流言蜚语,开始在厂区的各个角落里滋生。工人们的热情,迅速冷却。大家看项目组的眼神,也从之前的崇拜和期待,变成了怀疑和观望。
整个农机厂,又回到了那种人心惶惶、前途未卜的状态。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卫东的阴谋,也如同暗夜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王建国派去县物资科申请第一批试验用普通钢材的采购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厂长,物资科的王科长说,我们的申请手续不全,有好几个地方的章没盖对,让我们拿回去重新走流程……”
王建国气得一拍桌子:“胡说八道!那流程我亲自盯着走的,怎么可能不全?他就是故意刁难!”
可他再生气也没用,没有物资科的批条,一根钢筋都运不进厂。
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二天上午,厂里的电工班长又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办公室。
“厂长!不好了!供电所刚刚打来电话,发了正式通知!说我们这一片的供电线路严重老化,存在安全隐患,要进行为期三天的安全检修!这三天,每天都会不定时停电!”
“什么?!”
王建国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材料被卡,现在又被停电!
这还怎么搞?连车床都开不起来,还试验个什么?
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下死手,要置他们于死地!
夜深了。
整个农机厂,陷入一片黑暗。因为停电,连路灯都没亮。
项目组的办公室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空旷的房间里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孙志高和王建国,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着。
桌上,那份曾被他们视为希望的图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们的无能和天真。
良久,王建国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
“老孙,你说……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孙志高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眼神空洞。
他知道,如果再不想出办法,这个被县长寄予厚望、被全厂职工视为救星的项目组,用不了几天,就会彻底变成全县最大的一个笑话。
而他们两个,将是这个笑话里,最可悲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