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程家小院儿，缮家三人坐在庭内叙话。
“没想到啊，这程夫人竟是柳正媚的姨母，那程将军不就是她表哥么，之前也没听他提起过。”阿瑞说道。
“今日小卢来找我的时候，说之前的刺史李思洵大人被迁走了，如今滕王府被新进的滕州刺史监管着，情况不是太好。”
“路上便听说了，李芝兰自请和亲突厥的罗尔丹可汗，算是以一己之身为滕王府保命解套，看来效果有限。夜壑藏舟，记得初见李芝兰时，她便对滕王府的前途很是担忧。照此情形，整个滕王府，最没有私心，格局最大的便是这二小姐。”缮越人拿着茶碗压了一口茶，小羽点茶的功夫世间无双，每日吃完饭必然是要饮一碗的。
“今日我见程老先生的面色不佳，是不是我们有失礼之处？”小羽说出今日宴会的感受。
越人笑着看这小弟，他是唯一能跟自己同频共振之人：“你也发现了？今日宴会上程先生没有饮酒，不是因为他心情不佳，应该是身患病疾。我还没为他把脉，单从面色上看，已是病入脏腑了。程宜德将军希望我们能在府上多住些时日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程先生病了？嗨，我觉得他人挺好，真是可惜。”阿瑞慨叹道。
“程先生夫妻情深。今日在酒宴上，虽然他说话甚少，但是每次程夫人说笑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自己夫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爱恋和不舍。估计程老先生的病情，程夫人还不知道。哎，人世间的事最忌太过圆满。”
三人唏嘘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越人卧在榻上，眼前像过电影一般，滕王府的人，发生的事，和小竹舀儿在一块的日子，同柳正媚一起品书论道的时光。可在这些人当中唯一从未入梦的竟是李修珌，这个对自己情感投入最多的人却从未收到过来自于自己的半点儿回应。这种想法让越人觉得自己凉薄，上一次柳姑娘说现在的滕王神智时好时坏，不知时过境迁之后，他的状态是否有所好转。想完了过去又想以后。在程府也只是小住，不是长久之法，接下来三个人能去哪里？还是应该找一个能长久落脚的地方。洛阳城是不是一个好地方呢？来的时候只是在马车上看一路，不知道这座新兴的城市是否能容下她们三人。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入了梦境。在梦中，越人仿佛见到一个女子，抱着一把古琴一直在奔跑，看那背影不是像是自己认识的人，那会是谁？
越人的好睡被说话声音叫醒。眼睛还没张开，便听到屋外是卢廷芳来找小羽。这一路颠簸让自己有些乏累，竟直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是失了体统，特别是在这种诗礼之家。一想到这里，直接从床上直角坐起，赶忙穿好衣服。这个时候，庭外传来说话声音。
“小羽哥，姨母让我今日带三位去洛阳城里逛逛，顺便巡店，我二哥哥开了几间铺子，正好带你们一起去瞧瞧。”小卢依然是那般热情高涨。
此时小羽和阿瑞早已起来只是没去叫越人，听到小卢如此周到，直接应承说好。这个时候越人也仓促地洗漱完毕，从屋里走出来。
“给姐姐请安。”小卢躬身抱拳。
“卢家弟弟同安。”越人对卢廷芳还礼。
“不如我们就到洛阳城进朝食吧，我们这的胡椒汤和古楼子胡饼都是外地游客必尝的美味。”卢廷芳边说便带着三人一路出了府门朝北市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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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市王家饼铺炭炉里贴着人头大的肉饼，夹层铺满碎羊肉与椒豉。几人一走进食铺便被漫开的羊脂混着安息茴香的气味勾出了馋虫。这香气实在太诱人了，三人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卢廷芳见状颇为得意，知道自己是作对了选择。这时也早有店家笑着迎出来：“卢公子，今日得闲帮衬小店啊！”这小子在洛阳城的北市也算是熟面孔，都认得。
“小哥好啊，今日特带我程府的贵客过来尝本店的胡饼。”
“客官们真是来的巧啊，这刚出锅的胡饼竟是专程候着几位的。”这店小二长了一张画眉的嘴，越人觉得单凭他这一张嘴都能治好三个抑郁症患者。小卢带着大家在店内找地方坐了。不一会儿，吃食摆了一桌子，正中间的大盘子里放了厚厚的一摞饼。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饼薄到可以看得到里面的肉馅，几个人的胃肠早随着那蒸腾的热气闹开了，每个人就着胡椒汤开始炫饼。不同于油酥饼，这个肉饼放了十足十的料。羊肉馅拌上胡椒和茴香沫做成东河大肉饼的样子，出锅之后拦腰斩上几刀摞起来，方便食客入口。这饼美味又饱腹，吃上几块可以顶一天。那胡椒汤不知用什么打的芡，很是浓稠，加上胡椒稍显凛冽的辛香，喝上一碗头上微微冒汗通体舒畅。卢廷芳是吃惯了这些的，但见姐弟三人进的如此香甜不由得也是胃口大好，竟也吃得个肚皮饱圆。吃完饭之后，店家还特地提免费供青皮茶，为的是给食客们消滞。羊肉虽好但是热气大，过于肥甘厚腻，店家在客人们用完餐之后点上一碗青皮茶饮，帮助消脂化腻，安排的明明白白。越人边饮茶边想，这店能成为打卡圣地是有原因的，不光东西好吃，而且服务到位。若是姐弟三人以后想做个什么营生，开家食铺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几人用过早餐后，便在卢廷芳的带领下开始逛街。在运河的支持下，南市和北市呈现出迥然的风貌。
南市，洛水南岸，紧邻漕渠与通远渠交汇处。到了此处尽可以感受到炽烈的胡风。粟特商队卸下撒马尔罕的瑟瑟、波斯银器与拂菻玻璃器；突厥马贩牵着大宛马穿梭于酒肆之间；更是有九姓胡店专卖大秦水精帘、天竺龙脑香等异域奇珍。这里更是美食的天堂，胡姬酒肆林立，檐角悬挂的驼铃与五弦琵琶声昼夜不绝。
北市，洛水北岸，近上阳宫与合璧宫，也是程府坐落的街区。这里传承的是汉韵悠长，既是手工业中心也是文化集市。各类的青釉瓷窑、蜀锦铺、金银平脱作坊沿街比邻，书肆里不仅有各种翰墨丹青，就连要考试用的经史子集也很齐全。现代人总认为唐朝时期虽已有了印刷术，但是还没有成规模化地推广，大部份都是以世家藏书传承为主。但看今日这书局规模应该是误传，不只印刷的数量惊人，而且品类齐全，各种古籍善本，唐传奇小说都有，而且还有很多绣像本子。越人一共进了两家书局，各有其特色藏书，唯一相同之处便是这两家书局都在同时售卖一部叫《天香局》的连环画本子，如今已经出到第四十六回目了。具体是周刊还是月刊不好说，店主只是说随作者心意更新，只是还没上架就被销售一空。听这话越人觉得好笑，什么叫还没开始卖就售罄了。店主的回答是，由于内容过于精彩，更新时段过于随性，所以都是有人先预定了的。只要货品到位，第一时间便被哄抢一空。
越人觉得这店主说的玄乎其词，便问是什么样的书竟然能风靡到如此地步。那店主眯起眼睛，从怀里掏出一本画册子，鬼祟地说道：“姑娘，这是我的私藏，只能给你看看，但是不卖！”
越人看他如此古怪也不伸手去拿，只是把头送过去看那画册子里的内容，店家随意翻了几页，越人只看了一眼，登时脸红了起来。这是一本堪比《金瓶梅》的绣像本子，类似于连环画有图有真相的那种。难怪会风靡一时，原来就是一本小黄书。看来从古至今能让所有人都着迷的就这点事儿。越人点点头说道：“多谢店主慷慨，在下领教了。对了，售卖这样的画本子没人监管么？”要是搁现在直接在书店里开卖《龙虎榜》这种杂志是要被收进局子里的。店家微微一笑：“姑娘，我们打开门做生意，世人想看什么自会有人画什么。如此畅销的书，别说是普通市井，官面上来订的更是多。”
好吧，看来唐风彪悍是真的，脏唐臭汉也是真的。对了这画本子的作者是谁？到底是谁精准地掐住了世人反抗封建的脉搏？
听闻此问店家笑得更加神秘了，口里只吐出三个字：“小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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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淫人，小淫人。”缮越人念叨了一路，：“小淫人著的《天香局》风靡整个洛阳城，可笑至极。”
阿瑞在一旁很是担忧。作为原正经杂志的正经编辑实在受不了这种满大街售卖黄色小报的作法。作为三人中唯一的男性，小羽也看了那画本子，嘴上似笑非笑地，脑子里也不知揣了些啥。
卢廷芳带着几人走进一家店铺，店门上悬匾额“程庐馆”。小卢同里面的人打了招呼，便邀三人进店。越人展眼观看店内陈设，门楣悬着一幅绢本的《达摩渡江图》越人上前看了落款为王定。这是很开门的作品，设色在晨光里流转出罗汉的威仪、山水的余韵。当门一架紫檀屏风，隔断外间市声。博古架上错落摆着越窑秘色瓷水丞，龟钮铜镇纸压着新裱的康萨陀的花鸟画，墨香混着伽南香，在青铜狻猊炉吐出的青烟里沉浮。
越人见店内有一位坐堂先生模样的人正用宣州紫毫蘸朱砂，在纸上录写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正写到“得成比目何辞死”，越人不禁唱和：“愿作鸳鸯不羡仙”。古今交汇于诗文何其幸也！越人知道卢照邻以雄健笔力开拓了初唐诗歌境界，文风中的骨力遒劲，悲怆沉郁，引领并启发了李白的《蜀道难》。当越人还在感悟诗中的风骨，一旁的卢廷芳听到唱和，倒头向越人拜了一拜，弄得越人不明就里。
“二姐姐吟咏父亲的诗，晚辈何以幸哉！”
“卢照邻是你父亲？”缮越人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这个刚及弱冠的小伙子。
“是啊，我便是他不成器之子。”
越人突然觉得一切都通了，范阳卢氏是真正的文化传家。柳正媚的善文墨、通诗词是继承了母亲这边的基因。自己何其有幸，不只游览了滕王阁，还结识与王勃唱和的卢照邻的儿子，感觉也蹭上世家大族的热度。掌柜的见几人攀谈兴致甚高，便邀请几人到后店奉茶叙话。程庐馆便是程家的产业之一，在古代，有钱人都是有文化的人，这是跟现代最大的区别。本店的掌柜不只写的一手好书法，更是字画，金石，玉器把件长眼的高手。
“如今文风大行，本店不只售卖字画，更收字画，小人在店里也时刻预备着。如今南北货甚多，若见好的东西便收上来，买主不断。本家主人便是书法大家，来店里求取字帖的多如牛毛。只是近几年主人很少再动笔了，除非是特别的客人求字。”这掌柜的谈吐文雅，对家主也甚是恭敬。
越人谢了掌柜的茶问道：“先生高姓大名。”
掌柜的忙回道：“小子哪得尊为先生，只是本家一个寄名学徒，姓程，名九郎。”程九郎掌柜谦虚得很，看来程家不只对儿孙要求高，手下办事的人也都是出类拔萃的。
“先生过谦，我们没有别的事情，只在店里看看便好。店内生意繁忙，无需顾及我们。”
程掌柜同卢廷芳交换了眼神，得到许可之后方才出去。只是出去不久又折返回来，手捧着一个木匣子，奉在越人面前。
“小店有两件书品，是主人家特别吩咐，姑娘若到店内可以品鉴一二。”
越人听这话便接过打开木匣，里面是两卷书轴，十分矜贵地被嵌于木匣子里的帛绒内。越人见状并不敢直接上手去拿，而是交给掌柜的，示意还是由他取出来。掌柜的心领神会，用帕子擦干净手，从匣中取出两件珍品，在缮家姐弟面前，展卷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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