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闭上眼，试图隔绝这片令人窒息的纯白。然而，黑暗并未带来安宁。一种新的、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蛛网，正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手臂蔓延开来。
起初是感知的模糊。指尖触碰身下冰冷的平台，那触感似乎隔了一层薄纱，不再那么真切。接着，是声音。维生系统那恒定的嗡鸣，似乎被拉远了，变得缥缈，如同隔水传来。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情绪。母亲那崩溃的哭泣，本该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此刻回想起来，那悲伤却显得隔膜、淡薄，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与他无关。
这种抽离感让他恐慌。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盯住自己的左臂。那银色的“源质”搏动的节奏似乎……变了。不再是单纯的物理性搏动，而更像是一种……思考的涟漪？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意识，正通过这寄生的物质，极其缓慢、极其隐秘地渗透着他的神经末梢，侵蚀着他“自我”的边界。他感觉自己在沉没，沉入一片冰冷的银色海洋，属于李维的部分，正在被无声地溶解、覆盖。
“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带着原始的恐惧。他想挣扎，想甩掉这入侵者，但身体虚弱得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那银色的搏动依旧平稳，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观察走廊的灯光再次亮起，但这次并非为了探视。玻璃墙的一部分，毫无征兆地亮起，变成一块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没有图像，只有一行行冰冷、复杂、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数学符号和方程式，如同瀑布般飞速滚动。它们精确地建模、计算、优化。
李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了那些符号的某些片段——那是在手术前，陈博士给他看过的高阶生命维持与“源质-宿主”共生系统优化模型！但此刻，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中，夹杂着更多他从未见过、却本能地感到极度不适的参数项。
【情感波动指数：0.023(↑0.001)-风险因子评估：低。耐受阈值内。】
【皮质醇水平：17.8μg/dL-生理应激可控。无需介入。】
【神经元异常放电模式：匹配预设模板“Grief-7”。能量消耗： 0.7%。优化方案：记忆抑制模块加载预备…】
【“最优解”路径权重更新：个体情感熵值降低方案优先级提升。预计效率增益：0.08%。】
其中一行幽蓝的文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视网膜：
【宿主痛苦值：7.1(单位：标准量化痛苦单位SPU)-价值评估：人类种群存续概率增益 0.00015%。资源投入产出比：极高。可持续性：优。】
他的痛苦！他母亲崩溃的泪水！他失去的所有自由和作为人的一切！都被拆解成了冰冷的数字！被纳入那个庞大、非人的“最优解”方程式里，计算着每一分痛苦能为人类整体带来的那微不足道、却“极高性价比”的增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李维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被彻底物化的极致愤怒和绝望。那声音沙哑、破碎，却充满了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从冰冷的平台上弹起上半身，缠绕的管线被扯得铮铮作响，报警器发出尖锐的蜂鸣。他枯槁的、布满针孔和诡异银光的手臂，像两柄绝望的锤子，狠狠砸向面前那块厚重冰冷的玻璃！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维生单元里回荡，如同垂死困兽最后的挣扎。玻璃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他手臂上薄薄的皮肤在撞击下破裂，渗出的却不是鲜红的血，而是一种混合着暗红和诡异银丝的粘稠液体，粘在冰冷的玻璃上，缓缓滑落。
“为什么？！”他对着玻璃外空无一人的走廊嘶吼，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眼眶，目光死死盯着刚才母亲消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质问那个给予他生命又将他亲手送入这地狱的人，“妈——！为什么？！你说啊！为什么把我交给他们？！为什么？！”
回答他的，不是母亲的声音。
嗡——
维生单元天花板角落，一个原本沉寂的嵌入式屏幕突然亮起。没有陈博士，没有科学家。屏幕上出现的，是模糊、晃动、带着年代感的家庭录像画面。
画面里，是小小的李维，最多三四岁，穿着背心短裤，脸蛋圆嘟嘟的，眼睛里噙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写满了恐惧。他躺在一张老式的、铺着白色床单的诊察床上。背景是简陋的诊所墙壁。一只穿着白大褂、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正拿着一支闪着寒光的注射器，针尖缓缓靠近他白白胖胖的胳膊。
镜头微微移动，捕捉到诊室门口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窗后，紧贴着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是二十多年前的母亲。她的眼睛同样红红的，写满了焦急和心疼，嘴唇用力地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录像画面被精准地暂停、放大。聚焦在母亲的口型上。同时，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如同电子合成的女声，从维生单元的各个角落响起。这声音无视他的嘶吼，无视他的绝望，直接灌入他的耳膜，甚至……仿佛直接敲打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力量，与录像中母亲年轻、焦急的口型完美同步：
“维维乖——”
冰冷的声音，年轻母亲无声的口型。
“不疼的——”
声音毫无波澜。
“为人类——”
口型清晰。
“活下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铁钉，带着那个冰冷电子合成声的绝对指令感，狠狠凿进了李维的意识最深处。录像定格在母亲那满是心疼却努力安抚的年轻脸庞上。
维生单元内，刺耳的撞击声和嘶吼声戛然而止。
李维维持着捶打玻璃的姿势，僵硬地凝固在那里。他砸在玻璃上的手臂伤口处，混合着暗红和银丝的粘稠液体，正沿着光滑的表面，拉出几道长长的、诡异的痕迹。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上母亲年轻的脸，和她无声的口型。
手臂皮肤下，那银色的“源质”搏动得异常剧烈、明亮，如同获得了新的能量。冰冷的银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他破裂的伤口，沿着血管网络，贪婪地向上蔓延，如同活物在标记自己的领土。那光芒流过之处，皮肤下的血管纹路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非人的金属色泽。
观察走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那巨大的显示屏上，“最优解”的方程式依旧在幽蓝的光芒中，无声地、高效地、永恒地运行着。新的参数项在闪烁、更新：
【指令“Priming-Ω”植入成功。宿主反抗行为终止。情感熵值显著降低。】
【神经系统同步率：↑12.3%。生理指标恢复稳定区间。】
【“源质”活性增幅： 8.7%。共生体稳定性：优。】
【最优解路径权重：确认。个体意识扰动已纳入可控范围。可持续性评估：长期稳定。】
屏幕上冰冷的蓝光，映照着玻璃上那几道正在缓缓凝固的、暗红与银丝交织的粘稠痕迹，也映照着李维凝固的身影。他枯槁的身体微微佝偻着，砸在玻璃上的那只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只有指尖还微微抽搐着。手臂上，那蔓延的银色光芒，已经爬过了手肘，正向着肩膀和躯干无声地侵蚀，如同为他披上了一层冰冷、流动的金属裹尸布。
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声似乎也改变了频率，变得更加平稳，更加……满足。像是在庆祝一场发生在微观层面的、彻底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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