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后的第五年，林牧坐在我的衣冠冢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的墓碑说话，说的话是已经重复过千百遍的我们年少时的往事。
从我掏鸟蛋摔到他身上，到我把他一脚踹入隆冬时节的护城河。我跟着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如水一般淌过这片桃林。
他又喝了一壶酒，这是他喝的第六壶酒了，他的脸开始红得不正常，我想阻止，但酒壶只是穿透我透明的身体，继续灌入他口中。
“阿岚，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入我的梦中呢？”他抱着我的墓碑哭得满脸是泪。“我好想你，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的家人的。”
看着他如此痛苦的模样，我的心揪成一团，我很想告诉他，那一切都是假的，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他。
他抱着我的墓碑睡了过去，我看着他入睡的容颜，想要碰一碰他，只是透过我身体飘落在他身上的花瓣，让我明白我已经死了，再也碰不到他了。
我看着太子殿下向月族天骄传达完李琰的死讯，多达直愣愣地走出了东宫。晴空下一排大雁飞过，窗外是桃花簌簌的落地声。
“母后很伤心……”太子殿下无不悲哀的说。“我都好多年没有见过母后哭的那样伤心了。”
“其实我该替他去的。”
听见这话，我转眼看向林牧，心底翻涌着说不出的难受。我很想吼他，你就这么想死吗？那么我的牺牲又算什么？我那么想要你活着，你就如此践踏我的心意吗？！
我气得说不出话，太子殿下却只是悠悠长叹了一声。
又是一年隆冬了，林牧在白雪红梅中舞剑，我坐在栏杆上，痴痴地看着，心想这样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也行。
倏地，他的剑尖开始发出不正常的嗡鸣声，我飘到他身边，想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却只见一捧腥红的血在雪地是格外刺眼。
“咳咳咳。”他跪倒在雪地上，不住的咳嗽。
他盯着那摊血笑了，他笑了，有什么可笑的，我急得要死，恨不得钻进他身体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若岚，我很快就能来寻你了。”
我不要你寻我，我一直在你身边啊，我一直在啊，你好好活着，我想扶他，却一次次的穿过他身体，寒风吹落枝头的红梅，他的血一滴滴地落下，我终于懂了幼时哥哥那句咫尺天涯为何意。
太子殿下最终还是去了战场，林牧在启程之前，又来到我的衣冠冢前，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瘦了好多，以前他是京城中最骄烈的儿郎，一双手可以拉动最重的弓箭。
“阿岚，我要走了，以后就不能时常来看你了”他伸手拂去我墓碑上的落花，嘴里喃喃自语着，“桃花舟我也做好了，我也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只是老是吃完了就吐，睡觉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月光那么刺眼睛……”
桃花舟，他居然还记得桃花舟，那不过是我的戏言，他居然记了那么久，从十岁一直记到了二十五岁。
我心疼的无以复加，想哭，却恍然记起鬼是没有泪的。
他的战马载着他走向了西关，我在半空看着底下的连成一片的旌旗，恍惚想起七年前我也是这般跟在林牧身后的，看着他意气风发，满怀壮志，我心中却满是纠结挣扎，我的族人勾结敌国，私通内外，我的爱人却是国朝未来的首辅重臣，我该如何抉择？我不想辜负他对我情意，但我是东祁的天骄啊，我怎么能背弃我的族人呢？
他又吐血了，脸色也愈发苍白下去，太子殿下站在一旁，叹道：“季文，你不该来的。”
“为国尽忠是微臣的本分。”
“若岚走的时候，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殿下，自他走后，世间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片废墟。”
我真的还在你身边，我真的一直都在看着你，以前我无法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去做了，我很开心，我就希望看着你你一辈子，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讨厌过……
毒箭穿过他心脏的时候，我觉得世界崩塌了。
我想捂住他胸口的血，但血却穿过我的双手，泉涌不止。
我麻木看着他被草草安葬在能够眺望到我家乡的山上，太子殿下亲自做了一块木碑，上书‘清远林家之子林牧之墓’。
日升月落，我听着远处的厮杀，我终于明白他在我死后的所有感受，原来是这么难过，难过到我都无法回忆那些相处的画面，一回忆，心就像被钝刀子割一般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季文坟头的桃花已经开谢了七次了，我还是走不出这里，我不想离他太远。
有铃声，我回头看向来人，是季文最小的妹妹。
“哥哥，我找了你好久。”她开始整理季文头上的杂草，拂去木碑上落花。
“哥哥，我要嫁人了，要嫁给自己的心爱之人了，以前我不能理解，不能跟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感受，如今，我总算明白了。要不是太皇太后的插手，父亲是不会让我嫁给他的。”
太皇太后，皇后的嫡长孙登基了吧。
她又絮絮叨叨了很多事情，我无心再往下听，昏昏沉沉间我恍惚听见哥哥仿佛一直在东嵊找什么东西。
我心中大骇，害怕哥哥会伤害季文的坟墓，于是想着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制造些恐慌，让人不能找到这里来。可最终，哥哥还是找到了这里。
“岚岚，我知道你在这里。”他手上拿了一盏跳动着蓝色火焰的灯。
我眨了眨眼睛，哥哥看见我了。
“哥哥，多年不见。”
“岚岚，对不起。”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哥哥你能把我的尸骨拿来与季文一起安葬吗？我想陪着他。”
哥哥的胸膛骤然起伏了几下。“岚岚，你跟我回去吧。”
“你要是嫌麻烦，那就让我消失吧，我真的好累啊。”
“岚岚，这是我族叛逃出诸神之地的惩罚。”
“是吗？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我忽然失掉了所有力气，颓然的转过身去。“哥哥，那就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吧。”
“岚岚……”
“走啊！”我生了怒气，满腔的痛苦不知道朝谁发泄。
“岚岚，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加痛苦。”
“可我不留在这里，我活不下去。”我苦笑数声。“不对，我已经死了……我只想待在这。”我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
哥哥突然变得极为受伤，嘶哑道：“岚岚你还在恨我是吗？”
“我不该恨吗？哥哥，我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他不是你的良人。”
“我爱他……永远爱他。”
哥哥失魂落魄的走了，我在离木碑只有分毫的时候，停了下来。“季文，我会一直在这的，天崩地裂也不能分开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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