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铁梯的锈缝往下滴，我贴着墙根喘，左臂那道口子像有人拿烧红的铁条往里捅。掌心还死死攥着那页烧焦的纸，灰和血黏在指缝，抠都抠不掉。惠子的声音又来了，断气似的：‘……他们……在改写……’，一句没说完，耳朵里就跟扎了锈针一样，一抽一抽地疼。她到底想说啥？改写啥？是记性？是过去？还是这鬼地方的命？高跟鞋早就收进空间了，可鞋底那点温热还在，像阿秋最后那句话，卡在喉咙里下不去——“开往春天的船票”。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军医外衣里的通行证潮乎乎的。虹口的拘押令复印件已经交给顾明川，现在只能往前走。提篮桥东翼，B3层，心跳锁，青霉素，渡边的疫病弹。一个词一个钉子，往脑子深处敲。
铁门那边传来换岗的口令。我抹了把脸，钢笔塞进袖口，走出去。白大褂沾了泥，靴子也换了双旧的，走起来左脚拖半步。林素云的男人教的——伪军连长说，宪兵队那个打针的巡查员，每周二来，跛脚。
枪口扫了眼胸牌，挥手放行。走廊尽头是消毒灯的蓝光，空气里一股福尔马林混着铁锈的味儿。我低头走，手压着左臂，裂口一跳一跳地烫。拐过第二个弯，墙上多了道刻痕——歪歪扭扭一朵太阳花，七片花瓣，跟闸北防空洞里顾明川画的，一模一样。
我停了两秒。没说话。继续走。
禁闭室在尽头，门缝黑得不见光。我蹲下，从帆布包摸出那双红高跟鞋，鞋跟的金属芯插进锁孔，转三圈。咔。门开了。
人缩在墙角，手腕上烙着“VX-9”，皮肉翻着。脖子上挂着半片红十字徽章。我蹲下，掰开他眼皮，瞳孔散得不成样。他忽然抽起来，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疫苗……B3……门要听心跳。”
我点头，把青霉素稀释液推进他胳膊。他抖，咬破舌尖，在我手心划了三道血印——“渡边……用疫苗造弹”。头一歪，不动了。
我收回手，高跟鞋在掌心沉了一下。翻过来，鞋底夹层弹出一把银钥匙，带着体温。阿秋藏的。我攥紧，爬进通风管，往B3去。
冷气扑脸。合金门，旁边一个掌纹识别器，底下刻着“渡边隆二”。我掏出齿轮钥匙，插进暗口，轻轻一拧。门开了。
冷库像坟窟。架子上全是青霉素，每支标签印着“樱花计划·最终阶段”。我数了三遍，两百四十八支。刚要动，广播响了：“所有实验体进入隔离舱。”
铁门“轰”地砸下，头顶喷口冒白烟。心猛地一缩，冷汗顺着背往下爬。逃？还是救？念头一闪，可眼前全是那些被烙编号的脸，还有阿秋在火里喊的“船票”——那是活的凭证。我咬牙，指甲掐进掌心：不能停，不能退。
我冲向囚区，钢笔蘸血在墙上写：“代我活下去。”字刚写完，牢房炸了。铁床掀了，有人撞门，有人砸窗。我拉开空间，先塞进疫苗箱，再拖观察员。裂纹从左臂窜上胸口，玉镯发烫，像要烧穿皮。
一个少年扑过来，十七八岁，脸上全是疤：“带我走！我爹是赵连长！”
我盯着他。手背上那道榆木年轮纹，跟棺材队的布条一样。
“走。”我拽他进空间。
第二批是三个孩子，最小的抱着破布娃娃。刚关上空间，毒气浓了，视线发黑。咬牙，再开一次。第三次，裂纹炸开，血顺着前襟往下滴。最后一个是个老头，驼得厉害，手里攥着半块铜怀表。
“快！”他喊。
我伸手去拉——整座监狱猛地一震。
墙裂了。地陷了。铁架扭曲，冷库炸了，白雾冲天。我站着，眼睁睁看提篮桥被吸进裂缝。砖石、铁门、牢房、尸体，全没了。裂缝深处，光影晃动——我看见法庭，渡边隆二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法官用中文念：“反人类罪，成立。”
一闪就没了。
我跪下，吐了口血。玉镯裂了道缝，血渗进去，像被吸走了。
高墙上脚步响。
周慕云站在那儿，银枪对准我。枪口泛着蓝光，像井底的水。
“陈砚舟。”他声音轻，“你该记得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枪响了。
不是声音，是画面。南京城门塌了，火光映着秦淮河。母亲把我推进防空洞，转身去拉弟弟。刺刀穿过去时，她没叫。我缩在角落，看全家被浇上汽油。火点起来，弟弟还在哭。
我跪着，手指抠进水泥缝，指甲翻了。嘴里全是血味。可就在那团火里，惠子的声音又来了：‘……他们……在改写……’——他们在抹掉这些痛，他们在重写历史。我不能让这些，烧成灰。
帆布包硌着背。我伸手进去，摸到一双染血的童鞋。鞋底还沾着苏州河的泥。我捏着它，喘，一寸一寸抬头。
周慕云还在笑。
那把枪，脑子里闪出无数画面：母亲倒下的背影，阿秋在火里递来的高跟鞋，顾明川在防空洞画的太阳花，还有那些在毒气中伸向我的手。愤怒、痛、死死咬住的念头，像铁链缠住心。我不能死在这，也不能让他赢。
我撕下一页日记，划火柴点燃，扔向他。火光里喊：“你清君侧，我救活人！”
他抬手挡火，我滚向冷库残骸。引爆开关还在。我砸下去。
轰——
气浪把我掀进下水道。雨水砸脸，混着血。我爬，手肘磨破，铁梯的锈渣扎进肉里。背后火光冲天，提篮桥在烧。
我停下，靠墙。
左臂的裂口还在跳。玉镯里的血慢慢凝了。我从空间取出那双红高跟鞋，想起它撬过禁闭室，弹出钥匙，带我走进B3。它不只是工具，是阿秋留下的信物，是“春天”的船票。任务没完，但它该有个归处。
我轻轻放在铁梯第三阶，鞋底朝上，像一只等风的小船。
雨水顺着鞋跟往下流，像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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