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的雨丝像针似的扎在脸上,林宁裹紧身上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褐,扶着同样步履踉跄的苏婉,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官道上。离开青溪县已经三天,母女俩白天躲着村落走,夜里就蜷缩在破庙或山洞里,仅有的一小袋杂粮省着吃,也只剩最后两把碎米。
“阿宁,歇、歇会儿吧……”苏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脚踝不知何时磨破了,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渗出的血珠混着泥水,在裤脚凝结成深色的印子。
林宁环顾四周——官道旁是茂密的槐树林,枝叶被雨水打湿后沉甸甸地垂着,遮得天色愈发昏暗。她扶着苏婉靠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下,从包袱里掏出最后半块硬邦邦的麦饼,掰成两半递过去:“先垫垫,天黑前得赶到前面的落马坡,听说那儿有间废弃的驿站能避雨。”
苏婉接过麦饼,咬了一口,粗糙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她就着雨水慢慢咽下去,眼神却亮了些:“等找到你爹,咱们就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再也不用遭这份罪了。”
林宁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峦出神。这几日沿途的景象越来越荒凉,偶尔能看到被烧毁的村落残骸,断壁残垣间还挂着焦黑的衣物碎片,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大雍王朝的乱世,比她想象中更残酷,那枚刻着“陆”字的银簪,或许只是苏婉一厢情愿的念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还夹杂着男人的呵斥与女人的哭喊。林宁心里一紧,连忙把苏婉往槐树后拉了拉,借着茂密的枝叶遮挡身形。
不多时,一队穿着破烂盔甲的士兵骑马经过,马鞍上挂着抢来的包裹,还有两个年轻女子被绳子绑着,哭哭啼啼地被拖拽在马后。为首的士兵满脸横肉,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弯刀,路过槐树林时,目光突然扫了过来,勒住马缰停下:“那边是什么人?出来!”
林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躲不过去,只能扶着苏婉慢慢走出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怯懦:“军、军爷,我们是逃难的母女,要去渝州寻亲……”
那士兵眯着眼打量她们,目光在苏婉虽憔悴却仍难掩清秀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林宁身上——她故意把头发弄得凌乱,脸上抹了些泥灰,看起来像个瘦弱的少年。士兵啐了一口:“逃难的?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没?都交出来!”
苏婉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布包——那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就只剩那枚银簪。林宁却抢先一步挡在苏婉身前,低着头道:“军爷,我们真的只有随身衣物,您看……”
话还没说完,士兵突然伸手去扯苏婉的布包,苏婉死死攥着不肯放,被他一把推倒在地。布包掉在泥水里,里面的银簪滚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哟,还有这好东西!”士兵眼睛一亮,弯腰捡起银簪,捏在手里掂量着,“这簪子上刻的‘陆’字……莫不是跟渝州的陆将军有关系?”
林宁心里咯噔一下——她曾在青溪县的茶寮里听人闲聊,说渝州有位姓陆的将军,是镇守西南的大将,手下兵强马壮,连官府都要让三分。苏婉当年的恩客,难道真的是这位陆将军?
不等林宁细想,士兵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把银簪揣进怀里,挥手道:“把这俩带回去!说不定是陆将军的故人,送过去还能得赏钱!”
旁边的两个士兵立马下马,就要来绑林宁和苏婉。苏婉吓得尖叫起来,林宁却猛地抓起地上一块锋利的碎石,抵在自己的脖颈处:“军爷!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跟陆将军毫无关系!这簪子是捡来的,若你们强行绑我们,我便死在这里,到时候陆将军问起,你们也讨不了好!”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为首的士兵——她赌这些士兵只是想抢钱,未必真敢跟“陆将军”扯上关系。
果然,为首的士兵犹豫了。他盯着林宁脖颈处的碎石,又摸了摸怀里的银簪,心里盘算着:万一这俩真跟陆将军没关系,杀了或绑了,回头被问起反而麻烦;可这银簪是真值钱,就这么放了又不甘心。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比之前的队伍更整齐。为首的士兵脸色骤变,骂了句“晦气”,一把推开林宁,翻身上马:“走!别惹麻烦!”
士兵们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眼就消失在雨幕中。林宁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摔倒,苏婉连忙爬起来扶住她,声音还在发颤:“阿宁,刚才吓死娘了……那簪子……”
“簪子没了就没了,命在就好。”林宁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捡起掉在泥水里的布包,发现里面的碎米全撒了,只剩下两件换洗衣物,“咱们得赶紧走,刚才那队士兵说不定还会回来。”
母女俩不敢耽搁,忍着疲惫继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泥泞的官道变得愈发难行,苏婉的伤口疼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一会儿。林宁只能半扶半背着她,尽量加快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座破败的驿站轮廓。驿站的屋顶塌了一半,门窗也只剩下框架,却好歹能遮些风雨。林宁扶着苏婉走进驿站,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生起一堆小火堆——火折子是从青溪县带出来的,省着用还能再撑几日。
火光跳动着照亮小小的角落,苏婉靠在墙上,看着林宁熟练地烤着潮湿的衣物,眼眶突然红了:“阿宁,都是娘没用,连你爹留下的唯一念想都没护住……”
“娘,那不是念想,是麻烦。”林宁把烤暖的衣物递给苏婉,语气平静却坚定,“这乱世里,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咱们不用找什么陆将军,也能活下去。”
苏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驿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宁瞬间警惕起来,吹灭了火堆,拉着苏婉躲到一根断柱后,屏住呼吸听着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借着窗外的微光,林宁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走进来,手里提着个药箱,身上的衣袍虽沾了泥点,却打理得整齐,不像逃难的百姓,也不像乱兵。
男子似乎察觉到驿站里有人,停下脚步,温和地开口:“在下沈砚,是个游方郎中,路过此地避雨,无意打扰二位,还请放心。”
林宁没有立刻应声,借着微光仔细打量他——沈砚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手里的药箱虽然陈旧,却擦拭得干净,不像是歹人。她犹豫了片刻,才扶着苏婉走出来:“我们是逃难的母女,只想借此处避雨,绝无恶意。”
沈砚看到苏婉脚踝的伤口,目光顿了顿:“这位夫人的脚伤看起来不轻,若不嫌弃,在下可以帮忙处理一下,免得感染发炎。”
苏婉有些犹豫,林宁却点了点头——这荒郊野外,若苏婉的伤口恶化,母女俩更是寸步难行。
沈砚从药箱里取出草药和布条,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苏婉清理伤口。他一边敷药一边轻声说:“最近这一带不太平,乱兵和流民到处都是,二位要去渝州,可得多当心。尤其是落马坡往南,据说有伙山贼盘踞在那里,专抢过往行人。”
林宁心里一沉:“山贼?官府不管吗?”
沈砚苦笑一声:“大雍如今自顾不暇,各州府的官兵要么忙着抢粮,要么忙着自保,哪有功夫管山贼?我前几日从那边过来,看到好几具被山贼杀害的尸体,惨得很。”
苏婉听得脸色发白,抓着林宁的手更紧了:“阿宁,那我们……我们还去渝州吗?”
林宁沉默了片刻,看向沈砚:“先生可知,除了官道,还有别的路能绕开落马坡吗?”
沈砚想了想:“往东走有条小路,能绕到清河镇,再从清河镇走水路去渝州。不过那条小路更偏僻,据说有野兽出没,而且清河镇最近也不太平,好像在查什么‘逃犯’。”
“逃犯?”林宁心里一动,突然想起离开青溪县时,张婶提过官府在查“疤脸孙失踪案”——难道已经追查到周边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对沈砚道:“多谢先生告知,不管怎样,我们都得试试。”
沈砚帮苏婉包扎好伤口,收拾好药箱,又从包裹里拿出两块麦饼递给她们:“我这里还有些干粮,二位带着吧,路上用得上。”
林宁愣了愣,没想到这陌生的郎中会主动帮忙。她接过麦饼,郑重地行了个礼:“多谢先生,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沈砚摆了摆手:“乱世之中,能帮一把是一把。我明日一早就要往清河镇去,若二位不嫌弃,可与我同行一段,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林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与陌生人同行有风险,但独自走偏僻小路,风险更大。最终,林宁点了点头:“那就叨扰先生了。”
夜色渐深,驿站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林宁靠在断柱上,手里攥着一块尖锐的碎石,不敢完全放松警惕。苏婉已经睡着了,呼吸微弱却平稳,想来是连日的疲惫终于压过了恐惧。
林宁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心里却翻涌不止——从青溪县的杀人埋尸,到官道上的乱兵,再到即将面对的山贼与“逃犯”追查,这乱世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但她不能退,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熟睡的苏婉,她必须在这崩坏的天下里,硬生生闯一条活路出来。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驿站外的槐树下,沈砚正望着驿站的方向,手里握着一枚与苏婉那枚相似的银簪,眼神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