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虎跳崖那一战,李重刃没有将小裴空救回来,反而加重了自己的伤势。
镖行的人损失惨重,镖师、趟子手还能正常走完的没剩几个,留在虎跳峡黄土下的有十多人,好在后面的路平安无事,想来那些人也没想到会失手。
跟车的差役不知是吓的还是伤到了,性命虽说是留住了,却也变得神神叨叨,经常胡言乱语。
关氏为护着孩子身中一刀,当晚‘死不瞑目’,小裴空的爹就那么呆坐着走完了后面的路。
与小裴空的爹一样,李重刃虽说不能呆坐,但双眼再无神采。
这一次后,李重刃不再走镖了,他专门派人将一干手下从虎跳峡浅埋的土堆里挖出尸骨运回京城外安葬,也给了家眷不少安家银子,可终是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日日饮酒,喝醉了睡,睡醒了喝,像是全然不顾及镖局往后的日子该何去何从。
继母殷氏便擅自做主让李昭继续跟着镖师们走镖,像是完成还没死的夫君遗愿。
那一趟镖虽说人员上损失惨重,但终是完成了,朝廷要的是那位裴文渊,裴大人,裴老将军的幼子安然无恙的到达岭南,其他人死活无关紧要。
这事儿传开后,九宸镖局的名头在黑白两道都更响了。
‘软镖’‘硬镖’一时间接到手软。
镖局生意不断,而那一趟活下来,跟镖的大多也都有伤,新添的人手一时半会儿的派不上用场,镖局上下的悲痛很快便被忙碌替代,只李重刃将自己浸在酒中。
那时李昭年纪尚幼,殷氏扭动腰肢想要走到前面来主持大局,好在总镖头下面还有四名镖头在,将她劝回后宅,这一行水深的很,一个女人家做不得主。
殷氏眼见管不了其他,便一头扎进账房,掌柜的可是自小跟着李重刃他爹的,在镖局的地位哪由得殷氏支配?李重刃是不管事了,同样也听不进去耳边风,殷氏想要拿出当家主母的威风来,却无人给她撑腰。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后宅对李昭苛待些,将李昭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只留了一个粗使婆子,待阿水来了,殷氏还想故技重施,可惜阿水没有卖身契,且阿水只认李昭,莫说殷氏身边的人,便是殷氏也未曾在阿水手里讨得便宜,别看年纪小,胜在不要命啊。
徐亮来的那年,李昭已经十五岁了,徐亮记得第一眼看到李昭,晒得黢黑的脸庞和一双清亮的眼眸,俊俏中透着干练,偶尔笑起来还能看到稚气,可更多的是紧蹙的眉心。
而后没过多久,徐亮也只跟着走了一趟镖,李昭便命他主管与官府走动,之前负责这事儿的六叔老了,总要有人接替。虽说徐亮是熟人介绍来的,但这般快便被信任且重用是徐亮没想到的,便忍不住朝身边老人多问了问,这才知道李昭活到这么大实属不易。
过去的十年,镖局与朝廷还有未完成的洗罪镖,家里有个时刻想找李昭麻烦的继母,是留在家里与继母斗智斗勇,还是继续走镖生死由命?
小小的李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她说走镖能增加胆识,且有这么多镖师在,伤谁也不会伤了她。
殷氏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耳边风吹到位了,实则若非李昭真心愿意,李重刃又怎会听殷氏说了什么。
徐亮不知的是,在他来到镖局之前,李昭已经走完十年洗罪镖,那些风里雨里押送的除了裴老将军幼子裴文渊只是个兵部不起眼的七品官员,其他人可都是曾经在朝堂上有分量的,刑部侍郎蔡况,三皇子老师荀泽,太医院医正叶盛,工部尚书柳石……
李昭属于是马不停蹄吧,走了,回了,又走了,岭南,滇南,漠北……先帝好像就等着配合李昭的行程,一个个来。
漫长的流放之路上,李昭从未将这些人当做囚犯,她的尊重与善待,加上聪慧好学的可爱模样,惹得这些长辈无不问啥答啥,后来就算李昭不问,他们也会耐心的教导。
李昭受益匪浅,且押送路上有的是机会实践所学,才有了识人,用人的经验积累,也才有了徐亮的机会,而徐亮也因这份信任,尽心尽力。
……
李昭看到徐亮眼中又生疼惜,便知徐亮又想起了过往,便摆手说:“徐叔莫想那些与现下不相干的事,一会儿咱们去衙门,你还要与我好生配合才是。”
徐亮叹了口气说:“你刻意当着那书吏提及蔡大人,便不怕知县心有忌惮,不敢用你?”
李昭坏笑道:“他若是有忌惮,便会放咱们离开,免得横生枝节,若是觉着我不过是自作聪明,又着急尽快将府衙的人送走,那便会来找我,死马当活马医嘛,府衙的人多待一日,他那些事儿便多一分败露的可能。”
徐亮探身问:“你就不怕还有第三种可能?他不理你呢?”
李昭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机会不大,他着急啊,着急便会乱,乱了便难以思虑周全。”
“你怎知他必有不可告人的事?”
“因他封城又什么都没做。”
徐亮没听懂,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李昭。
李昭皱了皱鼻子,说:“全城百姓都知道一个张家便将知县养的饱饱的,府衙的人能不知道?府衙的人是来查案的,能不了解清楚万年县的案子究竟与青城府的案子有多大相似之处?只庶女与独女便已是区别很大了,案发后知县都做了什么?都是当官的,谁看不清谁?不过是看愿不愿意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可府衙的人若真是来查案的……再说,府衙的人来的太快了。”
最后一句徐亮听懂了,说:“确实,莫说一名官员,便是咱们镖局常年长在马背上的,从青城府到万年县也得跑上五六个时辰,,府衙的人确实来的太快了。”
“所以啊,只要知县发现府衙的人办事极认真且目的不简单,知县必定慌乱,那书吏又是个嘴快的,虽不知他与知县是何关系,知县为何如此信任他,但有他在知县身边叨叨,只会让知县心里更乱。”
徐亮看了看李昭,心说:这丫头精明起来能算到人心,蠢笨起来也是无人能及。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没过多久,李昭安排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他们不过是出去打听张家到底留在街巷间的传闻,虽说不可尽信,却也聊胜于无。
……
来找李昭去县衙的衙役与客栈出门送信的人走了一个对脸。
衙役见客栈门口拴着两匹马,便喊住往外走的人高声问出门干啥,那人老实答了,衙役想要阻拦,徐亮及时出现,塞了几个铜板说:“给孩子买糖吃。”
衙役一个人来的,这几个铜板不用分给谁,自然是收了声,徐良又张罗着衙役坐下喝茶,说当家的这就出来。
这衙役之前没见过李昭,却在来之前被交代要找的人是名女子,可等李昭出现在堂中,衙役还是惊愕了一下。
李昭上身穿黑色劲装外套,衣摆裁至过臀,两侧开衩,方便跨马、腾跃,袖口收紧,下身裤腿宽松,但裤脚收紧,脚上穿了一双皮面短靴。衣襟斜系,用一根宽腰牛皮带束紧,上面挂镖囊、刀鞘,末端缀着一小块金属饰片,走动时发出轻响,头发在头顶盘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衙役没想到这位当家的既无闺阁女子的娇柔,也无莽夫的粗野,利落中透着一股韧劲,像是直接告诉别人:我不好惹!
第一印象如此,以至于李昭面无表情的说了句‘带路’衙役便屁颠屁颠的走在前面带路了。
……
知县周维收到消息:人已带到。便急急的拎着官服前襟冲到签押房,进屋便问:“如何可知青城府的凶犯不在万年县?”
李昭跟着徐亮起身行礼,而后才说:“只需问清府衙来人用了多久从青城府到万年县即可。”
周维显然是没听明白,他瞪大眼睛看着李昭问:“然后呢?”
“大人先问清楚此事,而后再问清楚青城府那位富商家中丢失何物?貌似几人作案?案发时间是何时?算出与万年县张家命案相差几日,再然后与府衙来人列举几种从青城府到万年县的法子,比如骑马,骑驴,坐马车,步行等等,再算出各种出行所需时间,逐一排除,最终或可得到结果,那便是那位凶犯不可能赶得及到万年县行凶。”
李昭成心说的复杂。
周维张着嘴,下巴上的山羊胡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听不懂,一个劲儿的抖动,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徐亮上前一步躬身道:“不如我与县尊大人前去与府衙的人说一说。”
周维连连点头,拉着徐亮便出了签押房。
李昭静静地坐下,在心里捋了捋思路,今日想要在关城门之前出城,全看能不能在中午时分去张家验尸了,按理说这次验尸理应十分简单,甚至一眼便知,而后有府衙的人在旁,后面的事便不用她多管了,当然前提是这位府衙的官员当真是来查案的。
若不是呢?李昭又有点忐忑了。
好在没用李昭等多久,她便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徐亮自然是用吭哧瘪肚的询问和回答将府衙的人说急眼了,而后府衙的人不顾周维阻拦,强行来到签押房。
至于周维为何要阻拦?
周维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本他是不想见这个镖局总镖头的,但族里那位没出五服,替他看着县衙户房的侄子说的在理,试一试能有什么损失?万一成了呢。
只要能将府衙这位推官打发走,便算是事成了,至于担忧什么?周维来不及想清楚,他只是隐隐觉着不能让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见面。
可惜,没拦住。
李昭没想到府衙来人这般年轻,也就是二十多快三十的样子,且器宇不凡相貌英俊,可能是因为没穿官服,少了疏离的官威,又因眉眼舒展,嘴边带笑,李昭心中警铃大作:这人可不好糊弄。
魏然没想到镖局总镖头是个年轻的女子,还这般飒爽,一双眸子黝黑深邃……魏然笑意更浓。
周维没想到这女人和这男人相互盯着看了这半天,他不得不轻咳一声对李昭说:“你来与魏推官说说你刚才与本官说过的话。”
原来是府衙推官,李昭朝魏然拱了拱手说:“我想验尸。”
魏然笑呵呵的问:“验哪里的尸?”
“张家的!”
周维差点坐到地上,他颤抖着手指着李昭说:“你刚才不是这般说的,你说,你说问时间,问出行骑马还是骑驴,问……不是验尸!”
魏然挑了挑眉说:“衙门仵作有验状在,你可先看看。”
“县衙仵作写的,做不得数。”李昭答得很干脆。
“仵作不作数?你不过是个走镖的……”
周维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头看向一直跟在书吏,呵斥道:“瞎胡闹嘛!”
李昭抿了抿嘴,说:“之前我让这位书吏向县尊大人提及若是查明青城府命案的凶犯不曾来过万年县,便可将府衙来人打发走,同理,我若是能证明张家女之死,凶犯与青城府命案并非同一人,不是一样可让魏推官离开?”
周维急道:“你只需证明青城府命案的凶犯不曾来过便可,何必要连累魏推官查验张家命案!”
魏然笑呵呵的摆手道:“我可不嫌累,只是……你懂得验尸?”
李昭不想耽误时间,她在见到魏然那一刻起,便更加笃定这位府衙推官定是奔着张家命案来的,不然不会这么快来见她,徐亮即便说的再含糊,细细问来,不难捋清楚,至少能为这位官员提供一个新思路。
按照李昭所想,她那些问题会让府衙的人深思,之后便会详细询问张家命案做比较,最后才有可能来问问她的建议,可这位推官竟是来的这般着急,就像他赶到万年县一样着急。
这可有想头了。
“大人看了便知。”李昭目光没有闪躲,自信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