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粗暴的拍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薄薄的木板上,震得整个吊脚楼都仿佛在呻吟!门外那流里流气的广府腔调,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威胁,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门缝:
“死扑街!开门!我大佬(老大)要见你哋(你们)!识相点!”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阿福躺在门边,虽然高烧稍退,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但常年刀口舔血的本能让他猛地绷紧了身体,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空空如也,柴刀早已遗失。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威胁声。
廖静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凶恶的叫骂吓得浑身剧颤,惊惧地望向门口,下意识地往板床角落缩去。
张儒林原本因屈辱而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惊惧填满。昨夜巷口的批斗、今日黑市的凶险、以及此刻门外赤裸裸的威胁,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死死抱住怀里的皮囊,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张碧兰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钱眼七!还是那个花衫鱼?!他们终究还是找上门了!是为了那张港币?还是为了试探?她瞬间做出决断——绝不能开门!更不能露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儒林眼中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出压抑了一生的屈辱和不甘!他的喉咙里爆发出一个极其生硬、走调,却充满了玉石俱焚般狠厉的嘶吼,用刚刚从女儿那里学来的、最粗鄙的广府白话,对着门缝狂喷而出:
“扑街!冚家铲!我屌你老母臭閪!够胆就撞门入来!睇下边个死先(看谁先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读书人从未有过的戾气和不顾一切的凶狠!
门外的拍门声和叫骂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门里门外。
张儒林吼完,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胸口急剧起伏,脸上交织着巨大的痛苦、羞耻和一丝扭曲的疯狂。廖静徽惊恐地看着丈夫,仿佛不认识这个满口污言秽语的男人。
门外的混混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字正腔圆的“地道”粗口骂懵了。片刻的死寂后,一个更加阴沉、带着明显老大腔调的声音响起(花衫鱼),说的却是官话,带着浓重的广府口音:
“哼!扑街,牙尖嘴利冇用(没用)!我花衫鱼在呢条街揸fit(管事),要见边个(谁)就边个!今日俾面(给面子),唔撞门(不撞门),但系……”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听日!听日日落前,交唔出五十块‘平安钱’,就唔止撞门咁简单!你哋(你们)自己谂(想)清楚!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广府脏话渐渐远去。
屋内四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冷汗。张儒林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阿福的呼吸因刚才的紧张而再次急促起来。
“五十块?他们怎么不去抢!”张碧兰的声音冰冷,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决断,“这钱,绝不能给!”
张儒林和廖静徽同时看向她,眼中带着不解和焦虑。
“阿爹,阿娘,你们想,今天给了五十,明天他们就敢要一百!我们露了财,在这狼窝里,就是肥羊!他们会像水蛭一样吸干我们,最后还是会下死手!”张碧兰的目光锐利,“我们得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山穷水尽,榨不出油水了!这样,他们才会放松紧逼,我们才有机会悄悄离开!”
她看向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但依旧能看出原本质地上乘的素色绸缎夹袄内衬——这是廖静徽贴身穿着、从宁波一路带出来的最后一件体面衣服,也是她作为前清皇商之女最后的体面象征。
“阿娘,”张碧兰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我们需要演一场戏。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连最后一件好衣服都不得不当掉换粮了。”
廖静徽的身体猛地一抖!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不舍。这件衣服,是她最后的念想,是廖家小姐身份最后的遮羞布。
“不……不行……”她声音微弱,带着哭腔。
“阿娘!”张碧兰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神坚定,“不是真当!是做给那些暗地里的眼睛看的!我们要让他们相信,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安全!”她压低了声音,“我们带的盘缠还够,但绝不能露白!”
巨大的恐惧和对女儿的信任最终压倒了不舍。廖静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剥离自己一层皮肉般,开始解开那件素绸内衬的盘扣。每解开一颗,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将脱下的素绸内衬紧紧地、小心翼翼地叠好,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素色的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她颤抖着手,将叠好的衣服递给张碧兰。
“当……当铺……当铺能换多点……”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尽的悲凉,仿佛真的已经到了绝境。
张碧兰接过衣服,入手冰凉滑腻。她迅速将其塞进一个粗布包袱里。“阿爹,你照看阿娘和阿福,我很快回来!”她不敢耽搁,拿起包袱,闪身出了门。
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张碧兰警惕地在迷宫般的巷弄中穿行,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她能感觉到一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在暗中窥探。她故意走向那间招牌斑驳的“宝昌押”。
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那个穿着半旧绸褂、留着两撇老鼠须的干瘦伙计依旧懒洋洋的。
张碧兰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将包袱举上去,脸上努力挤出几分窘迫和焦急:“掌柜的,麻烦您……看看这件……家里等米下锅……”
伙计懒洋洋地抖开衣服,瞥了一眼,嘴角就撇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鄙夷:“啧,旧绸子,洗败色了,线头都松了!顶多……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极低的价钱。同时,他那浑浊的眼睛像黏糊糊的油,肆无忌惮地、带着赤裸裸的猥琐和下流,扫过张碧兰的脸庞和身体。
“掌柜的,您行行好……再多给点吧……”张碧兰装作没看见那令人作呕的目光,继续哀求,身体却微微侧开。
“就这个价!爱当不当!”伙计不耐烦地挥手,那只油腻的手却再次越过柜台,这次竟然直接朝着张碧兰的手腕抓来!“小妹子,没钱好商量嘛,陪哥哥我……”
一直紧张地跟在张碧兰身后、努力扮演穷苦老妇的廖静徽,看到那脏手再次伸来,巨大的惊恐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她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死死抓住女儿的衣角,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碰到张碧兰手腕的刹那——
“把你的脏手拿开!”
一个冰冷、清晰、如同碎冰撞击般的声音,陡然在当铺里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凛冽的杀气!
是张碧兰!
她猛地抬头!那双原本伪装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寒光毕露!属于现代女企业家的锐利和威严瞬间迸发!
伙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和冰冷眼神震得一楞,手僵在半空。
张碧兰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她的右手快如闪电般伸向衣襟——那里,她早已准备好几块作为诱饵的、品相普通的银元。
意念微动!空间开启!并非取钱,而是强化气势!
她的右手掌心里,确实握着三块冰冷的银元!但她的动作和眼神,赋予了它们千钧之力!
就在伙计错愕的瞬间——
张碧兰的右手猛地扬起!用尽力气,将手中那三枚银元,狠狠朝着伙计那张猥琐的油脸砸了过去!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点钱,买你的狗爪子够不够?!”
三枚银元带着破空之声,精准狠辣地砸在伙计的鼻梁、脸颊上!
噗!啪!
“啊——!!!”
凄厉的惨嚎猛地爆发!
伙计被砸得眼前发黑,鼻血长流,脸颊火辣辣地疼!他捂着脸向后翻倒,撞得博古架乱响!
整个当铺死寂!只剩惨叫!
廖静徽彻底惊呆了!她死死抓住女儿衣角,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惊!女儿此刻的气势和狠厉,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张碧兰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件衣服,猛地伸手一把夺回,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是她最后的尊严,绝不容贱价亵渎!
“阿娘!我们走!这破地方,一件好衣裳都糟蹋!”她的声音恢复了“愤怒穷人”的腔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反手紧紧抓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腕,快步冲出当铺。
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廖静徽如同木偶般被她拉着,心神剧震。女儿刚才那一瞬间爆发出的、仿佛能砸碎一切欺辱的凶狠和力量,让她恐惧,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扭曲的依靠感。
然而,就在她们离开当铺,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人群中的瞬间——
当铺隔壁阴暗的茶肆窗口,一双阴鸷鸷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在张碧兰那挺直的背影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贪婪、惊异和一丝……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他看的,不是那件旧衣,也不是那几块银元,而是张碧兰刚才那瞬间爆发出的、与周遭贫瘠环境格格不入的惊人气势和那双寒光凛冽的眼睛!
“有点意思……”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茶肆阴影里喃喃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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