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吊脚楼板房里,腐败的血腥味和劣质脂粉气混杂,令人窒息。阿福躺在门边潮湿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像烧红的炭,滚烫惊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和痛苦的呻吟。绷带下,左肩胛处的伤口颜色深紫,边缘红肿外翻,散发着令人心惊的腐败气味。高烧已让他意识模糊,偶尔睁开眼,也只剩下浑浊的痛苦。
张儒林靠坐在廖静徽躺着的板床边缘,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佝偻着背,眼神空洞地望着污迹斑斑的木板墙。昨夜巷口传来的批斗声、口号声、书本撕裂声,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这个读书人最后的尊严。他脸色灰败,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仍在咀嚼着“礼义廉耻”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得让他无法喘息。怀中紧抱的皮囊似乎成了唯一支撑他不倒下的东西。
廖静徽依旧昏沉,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微弱的呓语。
张碧兰站在屋子中央,心脏被巨大的压力攥紧。恐惧、焦虑,还有一股被逼到绝境反而激起的凶狠在她眼中交织。阿福的命悬一线!必须立刻弄到消炎药和干净的水!父亲的精神濒临崩溃,母亲虚弱不堪,这个家,此刻全靠她撑着!
不能再等了!
她迅速扫视四周。父亲精神恍惚,母亲昏迷,阿福高烧。时机稍纵即逝!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角落,背对着所有人,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飞快地从贴身小衣最隐秘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金灿灿的小金片和几张皱巴巴的港币——这是她缝在衣服夹层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最后硬通货。
意念微动!手腕胎记处传来熟悉的温热感。
存!
空间存取,无声无息!油布包瞬间消失!只留下几块分量较轻、敲击声清脆的银元在掌心。金片和关键的港币已安全转移至空间。这是保命的本钱,绝不能有闪失!
她将银元揣进外衣口袋,又迅速从包袱里翻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旧布巾,团起来塞进怀里。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露出一点点“惊慌无助”的表情。
“阿爹,”她走到张儒林身边,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急迫,“阿福烧得更厉害了!这样下去不行!我……我得出去想想办法!找点水,再看看能不能……弄点草药……”她不敢提“药”字,只含糊地用“草药”代替。
张儒林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落在女儿脸上,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小心……”
“嗯!”张碧兰重重点头,不再耽搁。她最后看了一眼高烧抽搐的阿福和昏沉的母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闪身钻入外面污秽狭窄的巷道。
晨光熹微,贫民窟的巷道里污水横流,气味刺鼻。张碧兰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昨夜那场批斗似乎已经散去,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她需要找到那个“老鬼”,那个带他们找到这处落脚点的泔水老头。这种地头蛇,往往就是通向黑市的活地图。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终于,在一个堆满腐烂菜叶的巷角,看到了那个推着泔水车、眼神浑浊的老头。
“阿伯。”张碧兰快步上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走投无路”的急切,“家里有人……烧得厉害,快不行了!想换点……换点能退烧的草药,再弄点干净水……”她一边说,一边迅速地将一枚冰冷的银元塞进老头油腻的手心。
老头浑浊的眼珠扫过银元,又上下打量了张碧兰几眼,咧开缺牙的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诡笑:“后生女,算你运气好。跟我来!”他推起泔水车,吱呀作响地引着她,再次钻入更幽深、更杂乱的巷道深处。
这一次,他们来到一个被废弃仓库半包围的、更加隐蔽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几个面相不善的汉子或蹲或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角落里,一个穿着旧绸褂、干瘦精明的中年男人(钱眼七)正叼着烟卷,面前地上铺着一块油布,上面杂乱地摆着些旧手表、洋火、针头线脑,还有几盒贴着外文标签、不知真假的药膏。
“钱眼七,生意上门。”泔水老头朝那干瘦男人努努嘴,自己则退到一边,显然只负责牵线。
钱眼七抬起眼皮,浑浊的小眼睛里射出精明的光,在张碧兰身上逡巡,最后落在她脸上:“后生女,想要乜嘢(什么)?”一口浓重的广府白话。
张碧兰强作镇定,但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焦急和无助,用带着明显宁波腔调的官话说道:“家里大哥……发高烧,伤口……烂了,想换点……能退烧消炎的药粉,还有……干净的水。”她刻意避开了“药”这个敏感字眼,只说“药粉”。
“药粉?水?”钱眼七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用白话嘀咕了一句,“痴线(神经病),当这里善堂咩(吗)?”他改用生硬的官话,慢悠悠地竖起两根手指,“磺胺粉,金贵嘢!要呢个(这个)数!水?干净水冇(没有),井水一桶,加五毫子(毛钱)!”
他报出的银元数目,几乎是张碧兰身上所有银元的总和!
张碧兰的心猛地一沉。这简直是趁火打劫!但她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怒色,反而挤出哀求的神情,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元摊在掌心:“阿叔……行行好……就这么多……家里实在……”
钱眼七看都不看那几块银元,眼神却瞟向张碧兰手腕——那里空空如也,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变得油滑:“冇钱?用嘢(东西)换咯!金器?玉器?港纸(港币)都得(也行)!”
港币!
张碧兰心头一跳!她空间里有几张港币!但她立刻警觉起来。在这种地方亮出港币,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钱眼七贪婪的目光让她背脊发凉。
她飞快地盘算着。硬拼不行,哀求无用。只能智取!
“阿叔……”张碧兰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害怕到了极点,“我……我还有点港币……是家里留着……去那边……投亲用的……救命要紧……”她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从怀里(实则是从空间意念取出)摸出一张面额最小的绿色港币,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骨血,“就……就这一张了……能换多少药粉?”
钱眼七看到那张绿色的港币,浑浊的小眼睛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精光!他猛地伸手想抓:“拿来!换半包磺胺粉!”
“不!”张碧兰猛地缩回手,将港币死死护在胸前,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声音却依旧“颤抖”:“阿叔……一张港纸(港币),按规矩……能换四块半银元!我要一包磺胺粉!再加……再加这桶水!”她指着钱眼七脚边一个同样污秽不堪的木桶。
钱眼七脸色一沉,眼神凶狠起来:“死丫头!讨价还价?信不信我……”
“阿叔!”张碧兰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劲,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旁边几个虎视眈眈的汉子,“这地方……人多眼杂!港纸(港币)是好东西,但也烫手!闹大了,引来纠察队……大家都没好处!”她刻意强调了“纠察队”三个字,看到钱眼七和他手下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在这里混饭吃的人,最怕的就是惹上官方。
钱眼七脸上的横肉跳了跳,显然被戳中了软肋。他死死盯着张碧兰手里那张绿色港币,又看看她身后那泔水老头和几个手下,权衡利弊。最终,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算你狠!一包!水自己拎走!桶要还!”他极其不情愿地从油布底下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纸包,扔了过来。
张碧兰强压住狂跳的心,飞快地将港币递过去,同时接住那包磺胺粉。入手很轻,但她不敢细看真假,立刻塞进怀里藏药粉的暗袋(实则是空间)。她又弯腰去提那桶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杂物的“井水”。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钱眼七忽然压低声音,用极其难听的官话腔调飞快地说了几句:“听你口音……南方来的?想落香港(去香港)?最近风紧……蛇头……水涨船高……‘潮州帮’的船……要这个数……”他隐晦地比划了一个巨大的手势,眼神带着试探和贪婪。
张碧兰心头警铃大作!这钱眼七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仅做黑市,还跟蛇头有勾结!这是在试探他们,想榨取更大的价值!
她装作没听懂,含糊地“嗯”了一声,吃力地拎起那桶沉甸甸、散发着异味的脏水,低着头,快步跟着泔水老头离开了这个充满贪婪和危险气息的角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钱眼七和他手下贪婪而审视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直黏在她的背上。
回到吊脚楼时,张碧兰已是气喘吁吁。阿福的呼吸更加滚烫急促,整个人都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张儒林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眼神空茫。
张碧兰放下水桶,顾不上喘息,立刻拿出那包磺胺粉。油纸包里,是淡黄色的粉末,气味刺鼻。她不敢完全信任,但这是唯一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小口。
取!
意念微动,空间里那壶所剩不多的、清冽甘甜的冷开水,无声无息地被转移出一小部分,注入她带来的那个还算干净的搪瓷缸子里。水量不多,刚好够调和药粉和清洗伤口。
她先用空间水打湿布巾,小心地擦拭阿福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物理降温。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那可怕的伤口。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不祥的黑紫色。她咬紧牙关,用空间水沾湿布巾,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清理掉伤口周围的脓血和污垢。每一下触碰,都引来阿福无意识的剧烈抽搐和痛苦的闷哼。
清洗完毕,她将半包磺胺粉小心地、均匀地洒在清理过的创面上。药粉接触伤口,阿福的身体猛地绷紧,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沉。
做完这一切,张碧兰已是满头大汗,双手沾满污血和药粉。看着阿福依旧滚烫但似乎稍显平稳的呼吸,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丝。希望这磺胺粉是真的,希望这空间水能有点奇效……
就在这时,一直僵坐着的张儒林,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聚焦在张碧兰身上,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
“兰儿……教我……教我两句……骂人的话……这里……这里的粗话!”
张碧兰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儒林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还有一丝豁出去的狠厉:“快!教我!最……最难听的那种!骂那些……骂那些不讲理的!”昨夜巷口的遭遇和眼前阿福的惨状,似乎彻底击碎了他作为文人的某些东西。他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温良恭俭让救不了命,也护不住家人!他需要一层最底层的、恶狠狠的伪装!
看着父亲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狠劲和痛苦,张碧兰瞬间明白了。生存面前,尊严有时需要以最粗粝的方式重新锻造。
她深吸一口气,凑近父亲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吐出几个她从钱眼七等人那里听来的、最粗鄙不堪、直指下三路的粤语脏话词汇,并简单解释了含义。
“扑街……冚家铲……”张儒林嘴唇颤抖着,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充满戾气和诅咒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咀嚼着碎玻璃,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是剧烈的挣扎和痛苦。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最终,他猛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僵硬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阵粗暴的拍门声猛地响起!伴随着一个流里流气、充满威胁的广府口音在门外响起:
“死扑街!开门!我大佬(老大)要见你哋(你们)!识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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