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只大些的怪鸟么!”
村长怒气冲冲地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碗跳起,茶水四溅,
“八成是咱们搭的祭台占了它的地盘,它当是陷阱,才来捣乱!
你别在这儿神神叨叨地吓人,有这工夫,不如动动脑子,想想怎么拦住它,别让它再把咱们辛辛苦苦搭的台子给掀了!”
工匠站在一旁,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脸上皱纹如刀刻,眼神却深得像古井。
他被村长一顿呵斥,也不恼,只是轻轻掸了掸袖口的尘土,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片刻后,他慢悠悠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我小时候,随师傅修过一座山神庙。
那庙建在风口,每逢月圆之夜,总有黑影掠过屋脊,瓦片哗啦啦往下掉,香炉倾覆,供品散落。
起初也当是野兽作祟,可后来才发现——是山里的东西,嫌人气太盛,不愿见人立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的脸,继续道:“师傅说,要镇住那邪气,得用‘人梁’。”
“人梁?”村长一愣,眉头拧成疙瘩,“什么人梁?听都没听过!”
工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那词儿带着陈年的血腥味:
“人梁,就是活人封梁。选一个二十上下的黄花闺女,身子清白,未经人事,用秘制的石灰、朱砂与槐木粉混成的泥浆将她层层裹住,再以符咒镇魂,嵌入祭台正中的主梁位置,埋于大槐树根之下。
她死得冤,魂不得散,怨气如锁,缠绕地脉。
而那守护古树的精怪,最惧怨煞之气——它感其阴寒,避之如瘟疫,从此不敢近台三丈之内。”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如何加固屋脊、更换瓦片,可话音落下,四周却骤然死寂。
风停了,连树梢的叶子都不再晃动。
村长的脸由红转青,额角青筋暴起,像有蛇在皮下蠕动。
他死死盯着工匠,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这是要我们杀人祭台?活活把个姑娘封进梁里?这是人干的事吗?!”
他猛地逼近一步,手指几乎戳到工匠鼻尖:“王家村祖祖辈辈讲仁义、守规矩,谁家孩子不是爹娘心头肉?
你竟敢让我亲手毁了血脉亲族?!
我告诉你——这等丧尽天良的法子,休想在这片土地上生根!
你若再敢提一个字,立马给我滚出村子,工钱一分不给,还要把你绑去警局,治你个妖言惑众之罪!”
吼罢,他转身大步离去,脚步沉重如擂鼓,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众人噤若寒蝉,有的低头搓手,有的偷偷瞥向工匠,却无人敢开口。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个身影悄然走近。那人约莫五十出头,眉眼与村长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下垂,神情阴郁,衣袖上还沾着几片槐树皮屑。
他先是朝村长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确认无人回望,这才压低声音,对工匠道:
“你刚才说的……人梁之法,当真能镇住那东西?”
工匠没回头,只轻轻点头。
那人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念头攫住,又像是在黑暗中窥见了一线光。
他喃喃道:“我侄闺女……今年十九,还没许人家。
她娘早亡,天生痴呆,从不往外跑……村里,没人会在意她是不是突然不见了……”
这话落下后…
风忽然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那棵千年古槐。
树影婆娑,那大槐树仿佛在低语,又仿佛在笑…
夜色如墨,山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在村落间游走。王二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眯着眼打量着身旁那个佝偻却眼神锐利的工匠,声音低沉地问:“你说的这法子……真能镇住那东西?万一不成,可就是拿全村人的命在赌。”
工匠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泛黑的铜牌,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符文,边缘已被磨得发亮。他轻轻吹去灰尘,低声道:“我祖上三代都是‘鲁班术传人’,专治这类邪祟。这‘镇魂钉’配合‘人梁’之祭,从未失手。只要时辰对、生辰合,血一祭,地脉自安。”
王二盯着那铜牌良久,嘴角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透出几分阴鸷——像是一条盘踞在枯枝上的蛇,正悄然吐信。
第二天一早,阳光斜照进王村长家的堂屋。
王二提着两坛陈年米酒登门,满脸愧色:“哥,昨儿是我冲动,不该顶撞您。今儿特来赔罪。”
村长本就心软,见弟弟低头,哪还忍心责骂?
几杯下肚,言语渐多,笑声渐高,不多时便醉倒在八仙桌旁,鼾声如雷。
王二起身,整了整衣袖,目光冷得像冬日的井水。
他走出门时,村内家内家家户户走出一道黑影,这些人已悄然集结在村口,个个头戴头套,手中提着绳索与火把,组成送葬队伍。
他们脚步沉重地穿过村中石板路,最终停在一户低矮的土屋前。
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院中晾晒的粗布衣裳在风中轻轻摆动,透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这家姓王,主人叫王本善,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
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却从不争不抢,只守着几亩薄田,拉扯女儿秀儿长大。
秀儿今年二十,眉目清秀,性子温婉,虽然天然痴呆,常呆在院内,惹得邻家少年偷偷张望。
可今晨的宁静,被一阵粗暴的拍门声撕裂。
“开门!开——门!”王二一声怒喝,破门而入。
王本善惊起,还未反应,便见一群带着头套的人闯进院子。
他心头一紧,挡在女儿身前:“你们……你们想干啥?”
“秀儿生辰是三月初三子时?”工匠冷冷开口,手中罗盘指针微微颤动。
“你问这个干啥?”王本善声音发抖。
王二冷笑:“昨夜地龙翻身,祠堂墙裂三寸,井水泛红。村中风水已破,唯有‘人梁’可镇。秀儿命格纯阴,生辰合穴,又是天生痴呆,正是天选之人。”
“人梁?”王本善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活人埋于地基之下,以血肉镇邪,魂魄永困土中,不得超生。
那是祖辈传下的鲁班术禁忌,早已被时代掩埋的黑暗秘仪。
“不行!绝不可能!”他怒吼着抄起墙角的锄头,双眼通红,“你们要动我女儿,先杀了我!”
王二却不慌不忙,踱步上前,语气竟带了几分悲悯:“老叔,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想想,若地脉崩塌,山洪暴发,全村百十条性命怎么办?
秀儿一人牺牲,换百人平安,是大德,是功德!
我保证——”他抬手一指村东,“在祠堂旁为她立碑,刻‘贞烈王氏秀儿之墓’,每年春秋大祭,香火不断。
她不是死了…是成了护村之灵!”
可话音未落,王本善已如疯虎般扑来,锄头带着风声,直劈王二天灵!
“你这畜生!也配谈功德?!”
电光火石之间,锄刃划破空气,王二偏头闪避,额角仍被划出一道血口,鲜血顺着眼角流下。
他愣了一瞬,随即狞笑出声:“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拿下!”
十几条汉子一拥而上。
王本善终究年迈力衰,几下便被按倒在地,口中怒骂不止。
秀儿瘫坐在门槛上,神情痴呆,嘿嘿直笑,一双小手不断的拍掌——她看见父亲的白发沾满尘土,看见那些人拖着她往门外走,看见工匠在屋角默默埋下第一枚镇魂钉。
风停了,院中那痴呆傻乐的秀儿穿着件湿漉漉的衣裳,笑着…笑着…有泪水从双眼中缓缓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