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东侧的信治站彻夜亮着灯。
嬴子羡屈指叩了叩新刻的青铜印,印文信治中枢还带着松烟墨的潮气。
案几上堆着刚印好的简册,最上面那本的封面是他亲手写的——皇帝,也该被评分了,八个字力透竹帛,末笔还沾着点墨渍,像片压皱的柳叶。
殿下。苏檀捧着一摞算筹进来,素色襦裙扫过满地竹简,评分细则再校一遍?
民声响应率按三日内回复算,诏令偏差取各郡实测值的均值......她指尖在算筹上划过,忽然顿住,首月评分59.3,这分数...
嬴子羡正用炭笔在封二补画星图,闻言抬头笑:苏卿可是怕陛下掀了案几?他把炭笔往笔山一搁,指节敲了敲简册,上月十五,陛下为寻海外仙药,把本该当日发往南阳的赈灾诏压了三日。
你看——他翻开内页,竹片上密密麻麻记着各郡县的反馈,函谷关老卒说等米下锅的百姓啃了三天树皮,陈仓妇人称夜里听见孩子哭,比狼嚎还揪心。
苏檀的眉峰微微蹙起,袖中手指攥紧了算筹:可这是帝王之威......
威从信来。嬴子羡突然起身,推开半扇窗。
晨雾漫进来,沾湿了他的广袖,从前百姓怕皇帝,现在要让他们信皇帝。
怕会生怨,信才生敬。他转身时,案头的简册被风掀开一页,决策透明度民声响应率诏令落地偏差三个标题在雾里忽明忽暗,他若因这分数动怒,说明还把自己当高高在上的天子;他若因此反思......少年眼底泛起光,那才是信治真正扎根的时候。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咸阳西市的茶棚就炸开一片哄笑。
说书人老周的竹板敲得山响:列位看官听仔细——上月初一,陛下召了七个方士论丹方,偏把求雨的民使晾在殿外;十五夜里,赈灾诏在案头睡了三日,陈仓的娃子饿得啃树皮!他一拍醒木,信治中枢说了,这叫民声响应率不达标!
合着咱的始皇帝,头回月考——他拖长声音,不及格!
茶棚里爆发出嘘声,卖炊饼的老妇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可不是嘛!
前日我去信治站递状子,人家当场记了,说三日内给回话。
皇帝倒好,咱求点救命粮,他倒先求起仙丹了!
角落里,穿青布短打的宦官捏着半块芝麻饼,喉结上下滚动。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他才踉跄着往章台宫跑,鞋跟踩碎了满地茶渣:赵大人!
赵大人!
赵高正在暖阁里翻《秦律》,闻言啪地合上竹简。
他抚着玉扳指的手顿了顿,忽又笑出声:大不敬?
诛九族?他抓起案上的信治报告,封皮上的指印还带着余温——那是咸阳城三百百姓按的,可这破章程里写得清楚,中枢所出皆为公示,御史台不得私查。
好个嬴子羡,倒把律法当刀使了!他猛地将竹简摔在地上,羊脂玉镇纸滚到宦官脚边,去!
盯着章台宫,看陛下作何反应!
章台宫内,始皇帝握着那份报告的手在抖。
晨光照着他眼角的细纹,冕旒被他摘了,随意搁在案头,珠串散成一片碎玉。朕何时成了可被评说的对象?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从前,只有朕评说天下人。
老内侍跪在阶下,头几乎要贴到地面:陛下......信治中枢的章程,是您上月准的。
准的?始皇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涩,朕准的东西多了,可谁能想到......他翻开内页,第二卷是徐衍刚呈上来的《评分依据汇编》,竹简上贴着民声录的丝帛残片,某月某日,旱灾诏迟发三日,关中八县未及时开仓旁注着陈仓里正王二牛口述,信治站录;某夜召方士问药,拒见民使达两个时辰后附了民使李三斤的叩门声纹,与方士谈丹的声纹比对。
皆有账可查,有声可证。徐衍跪在殿中,声音清越如磬,信治中枢的账册,每日由三郡百姓代表联署封存。
陛下若要查证......他抬头,目光与始皇帝相撞,可派任何人,去任何一县。
殿中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始皇帝突然将竹简推到徐衍面前:这信治中枢,当真不受任何人掌控?
不受。徐衍的脊背挺得笔直,它受天下人掌控。
朝会时,嬴子羡缩在末席打哈欠,广袖掩着半张脸。
苏檀却站在丹墀前,朝笏举得端端正正:评分非为羞君,而在立信。她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今设回溯听证机制:凡评分低于六十分,七日内须公开回应质疑。帛书上帝王问责草案六个字刺得众臣眯眼,臣等拟了十二项可质询事项,包括是否沉迷方术是否偏听宦官......
够了!始皇帝拍案而起,玉案发出闷响,好啊,朕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让天下人继续信我!他拂袖而去,玄色龙袍带起一阵风,将苏檀手中的帛书掀落半卷。
当夜,章台宫的烛火亮到三更。
始皇帝斜倚在席上,面前堆着三十六卷民声录。
他解下佩玉,用丝绳系住一枚铜铃——那是信治站外挂的样式。
摇一响,宦官便递上一卷:这是陈仓的,说娃子们等粮哭哑了嗓子。再摇一响,这是南阳的,说赈灾粮被贪了三成。
铜铃声里,他忽然想起那日在街头,老妇举着要明账的木牌,是嬴子羡走过去,亲手接过状纸时说的话:您的账,就是大秦的账。
同一时刻,南苑的暖阁里,嬴子羡拨亮了案头的灯。
灯光映着他含笑的眼:他开始听了——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苏檀站在他身侧,望着窗外渐起的薄雾:下一步?
让他主动求分。嬴子羡拈起一枚算筹,在案上画了道弧线,等他发现,高分能让百姓更信他,让诏令传得更快......他抬头,目光穿过窗棂,投向章台宫的方向,到那时,不是我们在评他,是天下人在托他。
薄雾里,一只寒鸦扑棱棱飞过宫墙。
它掠过章台宫的飞檐时,始皇帝正放下最后一卷民声录;掠过南苑的树梢时,嬴子羡刚在算筹旁写下主动求分四个字。
三日后的晨雾里,老姜头蹲在宫门外啃炊饼。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腰间还系着膳监的围裙。
守门的羽林卫刚要呵斥,却见内官捧着朱笔诏书跑来:陛下宣膳监老姜头入宫问策——
老姜头把最后半块炊饼塞进嘴里,拍了拍裤腿的面粉,大摇大摆往宫里走,连跪都没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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