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烛火摇曳,始皇帝的指尖在帛书上划出沙沙声响。
那是民议堂送来的《关中基层记账录》,墨迹未干,还带着新帛的生涩气息。
他翻到某一页时突然顿住——三辅之地红薯种植面积的数字,在三个月间从两万顷窜到五万顷,红笔批注的“新增良田”字样刺得人眼疼。
“陛下,该歇了。”侍立的宦者压低声音。
始皇帝却将竹简镇纸往案上一磕:“传旨,备车。”
同一时刻,南苑废弃粮仓改的民议堂里,嬴子羡正揪着一摞算筹。
粗布短褐的袖口沾着墨点,额角汗湿的碎发黏在额头上。
他面前堆着半人高的账册,最上面那本封皮磨得发白,是杜县老农王阿公的:“四月种薯二亩,五月虫灾,里正说‘天谴’要加税——”墨迹到这里突然粗重,“可隔壁刘三家用了殿下教的草木灰,虫灾过了还收了百斤!”
“殿下。”徐衍抱着一叠新整理的帛书进来,竹簪歪在脑后,显然熬了整夜。
他把帛书摊开,指尖点着最醒目的一栏:“三辅五郡,红薯田增了三倍,但少府税册上的‘薯税’条目,只比去年多了两成。”
嬴子羡的拇指在帛书上缓缓划过,目光突然定在“北地郡”那栏。
他抽出另一本账册,是老姜头从民间带回来的密报:“北地郡守李崇,每月往琅琊台送十车‘奉仙金’,说是供仙人炼丹——可百姓交的薯税,比官定税额多了三成。”
“有意思。”他突然笑出声,指节敲了敲案上的青铜算盘,“有人把陛下的‘薯税’,做成了自己的‘仙粮’。”
“殿下!”门帘一掀,苏檀裹着夜露的凉意进来。
她今日没穿宫装,换了件月白襦裙,腰间却仍别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银鞘短刀。
“老姜头的人查到,北地四郡的‘奉仙金’,其实是把薯税拆成了‘青苗捐’‘晒场费’‘入仓银’,每道都扒层皮。”她将一卷竹简写的密报推过去,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腥气,“少府的税册只记总数,下面的苛捐全进了私库。”
嬴子羡的指尖在密报上顿住,突然抓起案头的炭笔,在空白帛书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红线:“这是百姓实际交的税。”又画了道蓝线,“这是官定税额。红薯丰收后,红线蹭蹭往上窜,蓝线却爬得比蜗牛还慢——”他猛地抬头,眼里亮得惊人,“把这画成图,比写十本奏疏有用。”
三日后的咸阳宫宣室殿,始皇帝盯着案上那卷帛书,眉峰渐渐竖起。
帛书展开足有两丈长,左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右边却画着两条纠缠的曲线:红线像烧红的铁条直往上窜,蓝线却软塌塌地爬着,到末尾干脆和红线分了家。
标题是嬴子羡用隶书写的《民食波动与官税偏离对照图》,墨迹还带着股子不服气的野气。
“此图……何人所绘?”始皇帝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
殿外,苏檀躲在朱漆柱后,指尖轻轻抠了抠柱上的金漆。
她前日特意去天工坊转了圈,找老画工教民议堂的算士画图,此刻低声道:“回陛下,是天工坊的佚名匠人。”
嬴子羡跪在席上,望着始皇帝微眯的眼睛,心里突然想起前世公司年会上,老板盯着业绩图表时的眼神——都是要把数据看穿的狠劲。
他垂着的手悄悄攥紧,声音却放得清浅:“陛下批过那么多奏章,可奏章会跪,会抖,会挑着陛下爱听的说。”他抬眼,正好撞进始皇帝深如幽潭的目光,“图不会。”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突然,始皇帝抓起帛书往案上一摔,震得烛火跳了跳:“传李斯!”
李斯进来时官服还带着朝露,听见“薯税”二字时,额角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跪得笔直,声音却发颤:“陛下明鉴,臣已严令各郡将薯税足额入库——”
“足额?”始皇帝将帛书甩过去,“百姓种了五万顷红薯,你收的税只够两万顷的量。剩下的三十万石,是喂了丹炉,还是喂了狼?”
李斯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冷汗浸透了中衣。
等他退出去时,袍角在门槛上勾了一下,几乎栽倒。
当日午后,御史台的快马就出了咸阳城。
嬴子羡却没在民议堂守着,反而蹲在南苑仓前的老槐树下,看老姜头带着几个老农按手印。
七十岁的老姜头胡子上沾着泥,把竹简往他面前一推:“殿下,这‘薯农联名书’可写好了——求陛下准咱们自己推举‘民税吏’,每季报产量,少府来核验。”
徐衍抱着算筹凑过来,眉峰拧成个结:“殿下,这不是让百姓自己管税?万一……”
“万一他们贪?”嬴子羡扯了片槐树叶在手里转,“可他们贪的是自己的粮。”他指了指联名书上歪歪扭扭的手印,“从前官收税,百姓觉得是‘被抢’;现在他们自己管,就成了‘自家的账’。”他突然笑起来,“徐大人没见过村头老太太吵架?为半升米能骂三天——让他们管税,比派十个御史还管用。”
五日后的朝会上,始皇帝的朱笔在《税改试点章程》上重重一点:“准。试行于三辅,为期一岁。”
消息传到南苑时,正是傍晚。
嬴子羡站在仓前的高台上,看着百姓自发搭起的“记账棚”,竹席上晾着新晒的账册,像一片翻涌的墨海。
苏檀站在他身侧,腰间的短刀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殿下可知秦法最怕什么?”他突然开口,望着棚下争执记账的老农,“不是刀枪,是‘有组织的沉默’。百姓被剥了皮,却连自己少了几斤肉都不知道——”他转头,眼里映着漫天晚霞,“现在,我把沉默变成了账本。”
苏檀望着他被风吹乱的发梢,突然笑了。
这是她跟在他身边三个月来,第一次笑得这样松快:“殿下这招,比在朝堂骂李斯十句都狠——您让百姓自己算清了,被剥了几层皮。”
当夜,嬴子羡在案前批章程时,系统界面突然泛起微光。
淡金色的文字浮现在虚空里:【检测到“数据驱动型政策落地”,触发【制度重构·初级】生效条件。
请选择欲替代的秦政法条。】
他盯着悬浮的法条列表,最后停在《秦律·赋役篇》第三条:“税由官定,民不得议。”
指尖轻点确认的瞬间,系统铭文如流金倾泻:【新制度提案已生成:“民账核税制”。
若三个月内获始皇御批并施行于三辅,原法条永久覆盖。】
他提笔在章程末尾加注:“记账满百户之里,可派一名‘税察使’入县衙观政。”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老嫂子,你说这‘民账核税制’,真能让咱们自己定税?”
“官老爷哪有那么好说话?我看呐,说不定是新花样……”
嬴子羡搁下笔,望着窗外晃动的灯笼影子,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知道,等明早太阳升起时,第一份盖着百人手印的“民税单”就会送进咸阳宫。
而此刻,在御书房的青铜灯下,始皇帝正摩挲着那张图表,指腹蹭过红蓝相交的曲线,低声道:“子羡……你给朕看的,当真是另一个大秦?”
夜风掀起窗纱,吹得案上的《税改试点章程》哗哗作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破了夜的寂静。
而在咸阳城外的村落里,几个老农凑在油灯下,对着新领的记账本抓耳挠腮:“这‘季度产量’该咋记?要是官老爷说咱们记少了……”
没人注意到,民议堂的灯笼还亮着。
嬴子羡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正伏案疾书。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当百姓第一次握着笔,在“应缴税额”那一栏落下墨迹时,他们握住的,或许不只是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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