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尘烟漫天。
离开咸阳后,嬴子羡的监粮车队舍弃了平坦宽阔的官道,一头扎进了大秦帝国偏僻崎岖的脉络之中。
咸阳城门下,秋风萧瑟。
苏檀一袭素衣,将一枚冰凉的铜符塞入嬴子羡掌心。
那铜符雕工粗糙,刻着一个寻常药铺的徽记。
“西苑药局新制的‘风湿膏’仿印,”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赵高的爪牙遍布天下驿道,若遇盘查,可借此反向投递假令,扰其耳目。”
嬴子羡指尖摩挲着铜符上陌生的纹路,将其稳稳收入怀中,深邃的目光望向苏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咸阳,交给你了。”
苏檀用力点头,眸中水光一闪而过,却倔强地未曾落下。
她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融入了城门的人流。
无人看见,她藏于宽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一角密信。
信上的墨迹仿佛带着李斯的阴冷气息——丞相已下令,彻查“神薯宴”所有宾客的背景与往来,一场针对十九公子羽翼的清洗,已在暗中拉开序幕。
她必须抢在这张天罗地网收紧之前,将所有可能暴露的线索,尽数焚毁。
车队行出百里,天色渐晚。
押粮的民夫们早已饥肠辘辘,神情麻木。
徐衍凑近嬴子羡,低声请示:“公子,是否安营扎寨,命人核对首日粮草账目?”
嬴子羡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淡淡道:“不急查账。老姜头!”
“哎,公子爷!”队伍中一个精瘦老者应声而出,他本是宫中御厨,因一手绝活被嬴子羡带了出来。
“把那几车土豆都搬下来,随行灶台生火,做土豆饭团。管够!”嬴子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所有押粮的兄弟和驿卒,今晚我请客,都来尝尝鲜。”
命令一下,众人皆惊。
皇子请客?
还是用那价比黄金的“神薯”?
民夫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嬴子羡也不多言,待第一个饭团捏好,他竟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直接蹲在一个最年长的民夫身边,将热气腾腾的饭团递了过去。
“老乡,尝尝。我边吃边问你个事,你这一趟,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够买几斤盐?”
那民夫受宠若惊,双手颤抖地接过饭团,看着身旁与自己同蹲于地的皇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口饭团下肚,暖意从胃里升起,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回……回公子,哪有钱啊……官府说的是一月三百钱,可层层盘剥,到我们手上,能有五十钱就是天恩了!盐?那玩意儿比我们的命都贵!”
“是啊公子!我们押送一百石粮食出咸阳,路上说是损耗,到了郡里交接,就只认九十石。再到县里,又克扣一批,最后入仓的,能有七十石就不错了!那三十石,都进了那些官老爷的私囊!”
有了第一个人开口,压抑已久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嬴子羡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将手中的饭团分给下一个诉苦的人。
而他身后的徐衍,则在一卷竹简上飞速记录着——“咸阳至渭城,损耗一成二”,“渭城至槐里,损耗一成五”……一幅触目惊心的《大秦运粮损耗图谱》,正在这荒郊野岭的篝火旁,悄然成形。
徐衍心头巨震,他明白公子的意图了,这哪里是监粮,这分明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进行一次彻底的“制度反推”!
数日后,车队抵达骊邑。
此地县令却是个硬骨头,紧闭城门,只派了个小吏传话:“县中未接郡守转呈的监粮文书,不敢擅开城门,请十九公子见谅。”
徐衍大怒:“大胆!皇子亲临,竟敢闭门不见!”
嬴子羡却摆了摆手,脸上竟无半分怒意,反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看了一眼城外龟裂的土地和远处枯黄的庄稼,心中已然有数。
“老姜头,”他再次唤道,“把那口最大的锅支起来,就在这城门口。咱们不吃饭团了,熬玉米粥!大声喊出去,今日十九公子在此施粥,不收钱,凭劳力来换——谁家愿出人挖一口井,就换他一锅粮!”
此令一出,满城哗然。
骊邑大旱两年,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听闻有皇子在城外以粮换力,要为大家掘井,初时还半信半疑,可见到那锅里翻滚的浓稠米粥和堆积如山的玉米,求生的本能瞬间战胜了一切。
不过半日,城外便自发聚集了上百名青壮,挥舞着简陋的工具,热火朝天地挖掘起来。
嬴子羡的车队,成了他们的后勤。
饿了,有粥喝;渴了,有水饮。
人心都是肉长的,皇子真心为他们,他们便肯豁出性命。
仅仅三日,一口深井竟奇迹般地挖成了!
当第一股清澈的地下水喷涌而出时,整个骊邑都沸腾了。
百姓们欢呼着,将清凉的井水泼洒在脸上,那积压了两年的绝望,仿佛也随之被洗刷干净。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之前还拒不见面的县令,此刻带着一众官吏,满头大汗、满脸谄媚地奔了出来,对着嬴子羡便要下跪。
嬴子羡抬手虚扶,笑意更深:“县令大人,本王还没来得及查你的账簿,你怎么倒自己先慌了?”
县令脸色煞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私吞朝廷下拨的水利款项,中饱私囊,最怕的就是有人来动真格的,哪想到这位十九公子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在城外把事给办了!
是夜,骊邑驿站灯火通明。
嬴子羡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
【叮!影响力值提升至5%,辐射范围扩大至骊邑全境。】
【新增任务:民心所向,开启新篇。
请宿主于骊邑建立首个‘民间议事角’,听取基层声音,任务完成奖励影响力值10%。】
“议事角?”嬴子羡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微微上扬。
他看着窗外那口新井旁欢庆的人群,一个绝妙的念头油然而生。
次日清晨,井边立起了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是嬴子羡亲笔所书,字迹苍劲有力:“有冤难诉?有计难献?来井边说,十九郎听着。”
起初,百姓们只是围观,无人敢上前。
直到一个胆大的驿卒,实在忍受不了马料被克扣的窝囊气,第一个跪在了木牌前,控诉驿站屯长以秕谷替换上等马料,倒卖牟利。
嬴子羡当场下令,命徐衍带人直扑马厩。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在井边,当着所有人的面,立斩了那名贪墨的屯长。
鲜血染红了井边的土地,也震慑了所有心怀鬼胎之辈,更点燃了百姓心中的希望之火。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第三日,前来木牌前排队陈情的人,竟已多达数十。
徐衍忙得不可开交,将一桩桩、一件件关乎民生的疾苦记录在册,最终汇成了一份《基层疾苦十六条》。
他激动地对嬴子羡说:“公子,此十六条,字字泣血,桩桩关乎国计民生,若能推行,可为新政之基石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咸阳宫。
李斯正批阅着奏折,一份加急密报递到了他的案头。
“禀丞相,十九公子所到之处,不查旧账,反行小惠。开路宴,掘水井,百姓竟为其立‘神薯碑’,更有‘十九郎,赛阎王,贪官污吏心里慌’的童谣四起。”
李斯看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竖子之见!以区区小惠收买民心,不过是无根之萍,岂能长久?”
他提笔,迅速草拟了一份新的奏折,言辞恳切地建议陛下,“监粮关乎国本,不宜久拖,理应限定一月之内完成。”
同时,一道密令自丞相府发出,飞向嬴子羡前方的各个郡守:“十九公子所部,乃监粮之师,非安民之军。不得为其提供额外役夫,不得擅自开放粮仓共查,一切按旧制行事,违者严惩!”
李斯自以为掐住了嬴子羡的七寸,断其助力,限其时间,逼他只能走马观花。
他却不知,嬴子羡早已料到此招。
夜风中,嬴子羡的车队再次启程。
他望着那几辆颠簸得尤为沉重的“备用薯种”马车,那车里,薯种之下,夹层中藏着的,并非金银,而是数千支炭笔与厚厚一沓廉价的粗纸。
“你们以为我是在送粮?”他迎着猎猎寒风,对着漫天星河低语,“不,我是在种火。”
这火种,一旦在百姓心中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
最初的诉求,还只是围绕着一口井,一匹马。
但当队伍准备拔营的前一夜,徐衍呈上的那份最新的《基层疾苦录》上,赫然出现了两个足以撼动国本的字眼时,嬴子羡知道,他点燃的这把火,终于要烧向真正盘根错节的顽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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