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阳春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焚化炉的轰鸣声比平时更刺耳，低沉的“轰隆”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呜咽，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走到更衣室门口，刚要推门，就和一个佝偻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哎哟，阿春啊，咋这么不小心？”老张扶住他的胳膊，声音沙哑。
阳春抬头，对上老张浑浊的眼睛。老张在殡仪馆干了三十年，是资格最老的炉工，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进烟灰，手里永远捏着半截劣质烟卷，身上的工作服洗得发白，还沾着经年累月的黑灰。
此刻，老张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烟雾缭绕中，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警告，还有一丝隐藏于内心的恐惧。
“张伯，对不起，我没看清。”阳春勉强笑了笑，想推开他进去。
“等等。”老张却没松手，他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把他的脸遮得模糊不清，“阿春啊，你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阳春心里一跳，刚想点头，就听到老张继续说：“咱们这地方，白天是人忙活，晚上可就不一定了。有些规矩，你得记着。”
“规矩？”阳春的声音有些发颤，“什么规矩？”
老张又吸了口烟，烟蒂烧到了过滤嘴，他才慢悠悠地扔掉，用鞋底碾了碾：“也没啥大规矩，就是夜里值班，别瞎逛。停尸房那边别去。听到啥动静，就当没听见；看到啥东西，就当没看见。该待在值班室就待在值班室，别出来瞎晃。”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走廊深处——那里是停尸房的方向，此刻静悄悄的，只有应急灯的红光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有些东西，它不惹你，你也别招它。各走各的道，相安无事最好。特别是那些新来的‘住户’，火气大，怨气重，离远点。”
说完，老张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沉得让阳春的胳膊都麻了。他没再说话，佝偻着背，拖着步子慢慢走开了，工作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灰痕。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却照不亮老张的背影，反而让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贴在地上的黑影。
新来的“住户”？
阳春站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殡仪馆里的“住户”，从来都不是活人。老张说的“新来的”，除了白雪，还能有谁？那个躺在医院特护病房里的“活尸”，竟然被老张称为“住户”——难道她早就不是人了？
从这一刻起，阳春开始留意殡仪馆的夜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下班就匆匆离开，而是借口整理焚化记录，留在操作间待到天黑。
傍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陆续下班，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日光灯准时熄灭，应急灯亮起，暗红色的光线下，墙壁上的污渍和剥落的墙皮都变得狰狞起来，像一张张扭曲的脸。寂静被无限放大，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得可怕。
停尸房方向，每隔十分钟就会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声，像是金属柜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轻轻顶撞，节奏均匀，不疾不徐，像是在敲门。
焚化炉操作间里，明明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却会莫名刮过一阵阴风。风是冷的，带着股腐朽的气息，吹在脸上像冰碴子，能卷起地上的纸屑，让它们在原地打着旋儿，直到风停了，才“啪”地掉在地上。
更衣室里，他前一天晚上放在长凳上的工具包，第二天早上总会出现在角落的柜子顶上。那柜子有两米多高，他得搬着凳子才能够到，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来没动过工具包。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一次，是在档案室门口。那天晚上八点多，他想去查白雪的焚化记录，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沙沙”的声音，是纸张被翻动的声音，节奏缓慢而诡异，一页，两页，像是有人在仔细地查阅每一份档案。
阳春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握着门把手，犹豫了半天，还是壮着胆子推了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然而，档案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散着几份档案，纸张还在微微颤动，像是刚被人放下。
他走过去，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封面上赫然写着“白雪，女，21岁，死因：车祸，焚化日期……”。
那是他亲手填的记录。
他翻开档案，里面的照片是白雪活着的时候拍的——笑容明媚，眼神清亮，和医院里那个空洞的“活尸”判若两人。可就在他盯着照片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
阳春猛地回头，档案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窗户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走过去，发现窗户是锁死的，根本没人能进来。可刚才的脚步声，他听得清清楚楚，就在他身后，离他只有一步远。
他不敢再待下去，抓起档案就往外跑，直到冲进值班室，锁上门，才靠在门上大口喘气。
窗外的应急灯还亮着，红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不是他的，比他高，比他瘦，像是一个女人的轮廓，正贴在窗户上，静静地“看”着他。
阳春死死地盯着那道影子，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知道，老张口中的“规矩”和“东西”，正在一点点向他展露真相。
殡仪馆的夜晚从来都不是只有黑暗和寂静，那些看不见的“住户”，正躲在阴影里，用冷酷的眼神窥视着他，用诡异的方式提醒着他：你已经走进了漩涡中心，再也别想出去。
父亲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可阳春却握紧了拳头。他不能退，也退不了。他要找到真相，找到那个红衣女人，找到借尸还魂的秘密，在“大祸临头”之前，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窗外的影子还在，可阳春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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