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陷在深冬的冰湖里，挣扎着往上浮。先是听觉刺破混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钻进鼻腔时，医疗仪器“滴滴”的规律声响也随之清晰，像钝针在反复扎着神经。眼皮重得像坠了铅，韩承岳费力掀开条缝，白光瞬间涌进来，刺得他又猛地闭上眼。?
等视野终于不再模糊时，他看清了素白的天花板，还有旁边架子上悬着的输液袋——透明药液正一滴滴往下坠，顺着软管钻进手背的静脉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几道亮斑，尘埃在光里慢悠悠飘着。?
浑身的酸痛像潮水般漫上来，每动一下都带着虚脱的无力感，却也证明那场与刀疤脸的死斗不是幻觉。他下意识摸向胸口，病号服下的暗金色纹路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丝极淡的温意藏在皮肉下，像快燃尽的炭火——那股从黄河底带出来的力量没消失，只是耗得太狠，睡着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脑袋探进来，是老周。他看见韩承岳睁着眼，先是愣了两秒，随即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庆幸，快步走进来，手里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
“小韩！你可算醒了！”老周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眼袋重得能挂住泪，“医生说你失了大半血，两根肋骨断了，软组织伤得更重，我和你周婶这几天都没敢合眼。”?
韩承岳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只能挤出沙哑的几个字：“周哥……磊子……”?
“没事！磊子好着呢！”老周连忙凑到床边，声音压得低却激动，“就擦破点皮，吓着了，观察两天就回家了。要不是你拼了命追那混蛋，磊子他……”话说到一半，老周的眼圈红了，重重拍了拍韩承岳没输液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过皮肤，带着后厨灶台特有的温度，“大恩不言谢，以后你就是老周家的人。”?
老周絮絮叨叨地补着后续：警察怎么把棚户区围得水泄不通，怎么把他们一家三口护送上楼，怎么连夜审那个杀人犯；还说医院来过警察，见他一直昏迷，留了话就走了。说着，他拧开保温桶，浓郁的米粥香漫开来，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你周婶凌晨三点就起来熬的，放了点山药，快趁热喝。”?
就在这时，墙上的电视机里，午间新闻准时响起。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飘出来，带着程式化的平静：?
“……本台最新消息，困扰我市南区月余的连环杀人案今日宣布告破。主要犯罪嫌疑人水某及其多名同伙，已在警方突击行动中全部落网。该犯罪团伙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涉嫌多起故意杀人、伤害案件，对社会治安造成极大危害。警方此次部署周密、行动果决，成功铲除这一重大毒瘤，详细案情仍在进一步审理中……”?
画面切到打了马赛克的抓捕现场，隐约能看到警车的轮廓和晃动的人影。老周看得连连点头，对着屏幕啐了一口：“呸！这种人渣，枪毙都便宜了！这下南区总算能太平了。”他转头拍了拍韩承岳的胳膊，语气欣慰，“听见没小韩？案子破了！你这也算立了大功，因祸得福了！”?
韩承岳舀了一勺米粥送进嘴里，香糯的米粒在舌尖散开，却尝不出太多滋味。新闻里轻描淡写的“突击行动”，藏着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刀疤脸变身时猩红的气焰，子弹打在怪物身上弹开的白痕，还有那个戴战术面罩的男人，一刀斩断异化手臂时，那道快得像冷电的刀光。这些被刻意隐去的真相，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一想到那个持刀人的身影，韩承岳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那是种混杂着敬畏、好奇与忐忑的情绪：既憧憬对方非人的身手，又好奇他的身份与所属，更忐忑自己身上的异常是否早已被这类人察觉。后厨那三年，他靠着切菜、炒菜的烟火气，把过去的阴影和身上的秘密都埋得严严实实，可这场案件像把锤子，狠狠砸开了他精心维持的安稳，露出底下光怪陆离的真实世界。?
但他也清楚，是那个持刀人和随后赶来的警察，把他从绝境里拉了回来。这份“被保护”的感觉陌生却真切，让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一味逃避。他低头看着缠着绷带的手，心里有了答案：配合警方，把该了的事了了，再回到能摸到土豆皮、闻到油烟味的日子里去——这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
一个多月后，韩承岳痊愈出院。身上的伤口大多愈合，只留下几道浅淡的疤痕，连医生都惊叹他“身体素质异于常人”，说换做别人，至少要养三个月。只有韩承岳自己知道，是胸口那片沉寂的暗纹，在夜里悄悄滋养着他的身体。?
回到“老周家常菜”的那天，熟悉的烟火气裹着酱油香和辣椒的辛烈扑面而来。油锅的“哔剥”声、锅铲的碰撞声、伙计们的吆喝声，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老周要给他再放几天假，他却摇了摇头，换上那件磨出毛边的蓝布围裙，拿起了菜刀。只有在这种机械的忙碌里，那些混乱的思绪才会暂时沉下去。?
踏实感刚重新聚起，麻烦就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两个穿普通夹克、气质却格外锐利的男人走进店里，径直往后厨来。为首的人掏出证件，语气公事公办：“韩承岳同志，关于之前的南区连环案，还有些后续手续需要你配合，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韩承岳心里一沉，却没多问，放下菜刀解下围裙，对老周点了点头，跟着两人出了门。车子没去熟悉的派出所，反而驶入市中心一栋不起眼的办公楼——大厅里流程异常顺畅，甚至有人专门引导，显然是提前安排好的。?
更让他意外的是，接待他的人，竟然是李楠。?
六年前在医院，就是这个年轻警员，在他母亲走后，默默打开了他的手铐，陪他去见母亲最后一面。那时李楠刚入职，警服穿在身上还有点晃，眼神里带着青涩的紧绷，却没对他这个“嫌疑人”露出半分轻视。后来他入狱、出狱，两人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重逢。?
如今的李楠早已褪去当年的生涩，一身合体的便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光。看到韩承岳，他脸上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我是李楠，现在负责这个案子的后续归档。”?
韩承岳握住他的手，对方的手掌干燥有力。“李警官。”他回应道，声音平静。?
办公室简洁得没有多余装饰，气氛严肃。流程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核对案情细节、在结案确认书上签字按手印、确认证词无误。最后，李楠递过来一个略显厚重的信封，语气平稳无波：“这是市政府和警方联合颁发的见义勇为奖金，还有对你受伤的补偿。感谢你在案件中的英勇行为，你的坚持避免了更多伤亡。”?
韩承岳接过信封，指尖传来纸币的厚重感，心里却没什么喜悦——他知道，真正的“核对”，现在才开始。?
果然，李楠没打算结束谈话。他操作了一下桌上的电脑，调出一份档案界面，屏幕微微转向韩承岳，角度却巧妙地不让他看清全部内容。“按照流程，需要最终归档见义勇为人员的信息。”李楠看着屏幕，像是随口念出，又像是刻意提醒，“韩承岳，原籍XX，三年前因过失致人死亡罪、故意伤害罪获刑，后因狱中表现良好减刑，实际服刑三年……”?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韩承岳的心上。这份档案远比普通人事档案详细，连他极力想要埋葬的过去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念出这些话的人是李楠——这个某种程度上见证过他人生最黑暗时刻的警察。?
李楠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履历很清晰。不过——”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能在那晚从水某手里抢回人质，一路追到排污区，还能在受重伤的情况下坚持到支援到来……韩承岳，你这‘身体素质’......”?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韩承岳的指尖掐进了掌心，疼得他脑子发醒——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确把他的过去和现在联系了起来，也盯上了他身上的“特殊”。?
李楠的目光还锁定在他身上，没有催促，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像极了韩承岳此刻的处境：一半是后厨的烟火安稳，一半是藏不住的秘密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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