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里推开槐荫中学的铁栅门时，晨雾还没散透。四月末的风裹着香樟叶的气息扑在脸上，他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腕——红绳铃铛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像藏了颗不会化的冰粒。七天前他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爸妈红着眼眶说“大难不死”，现在校服口袋里揣着班主任给的补考准考证，纸角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
“顾里！这儿呢！”
操场角落传来喊声，是同班的赵磊，正举着两个肉包挥手。顾里走过去，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豆沙馅甜得有些发腻。“你可算回来了，”赵磊压低声音，眼神往教学楼主楼瞟，“你不在这几天，旧教学楼闹得更凶了。”
槐荫中学分新旧两栋教学楼，新楼是三年前盖的，亮堂宽敞；旧楼爬满爬山虎，据说建校时就有了，现在只用来放杂物和给艺术生练画。顾里住院前就听过传闻——有人半夜路过旧楼，看见三楼窗口有个穿蓝白校服的人影，捧着作业本往下扔，纸页飘到地上，全是空白的数学试卷。
“又有人看见了？”顾里嚼着包子问。
“何止看见，”赵磊咽了口唾沫，“昨天晚自习，美术班的林晓晓去旧楼取画板，听见楼梯间有粉笔写字的声音，‘唰唰唰’的，她扒着门缝一看，走廊尽头站着个人，背对着她，手里攥着半截粉笔，地上写满了‘89’。”
顾里的手顿了顿。红绳铃铛轻轻晃了晃，没有响，但他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凉意顺着手腕往上爬——这是上次在幽冥庙帮完青花瓷瓶里的灵魂后才有的感觉，像是铃铛在提醒他，附近有“东西”。
“89分？”顾里问。
“对，林晓晓说那人转过来一半，她看见侧脸了，特别白，像是很久没晒过太阳。后来她吓得尖叫，教导主任跑过来，啥也没看着，就说她眼花。”赵磊拍了拍顾里的肩，“你别往那边去啊，听说那楼里以前死过学生，就是因为数学考试没考好，跳楼了。”
顾里没说话。他想起青苍书院老板说的“使命”，想起幽冥路那些徘徊的灵魂。他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跟同学开玩笑的顾里了，手腕上的红绳像根看不见的线，把他和那些未散的执念拴在了一起。
上午的补考在新楼三楼的教室。数学老师把卷子发下来，顾里盯着最后一道大题，脑子却不由自主地飘到旧楼——那个写“89”的灵魂，执念到底是什么？是没考到的分数，还是没说出口的话？
“叮铃——”
细微的铃铛声突然在耳边响了一下。顾里猛地抬头，教室窗外的香樟树晃了晃，一片叶子飘进来，落在卷子上。他往旧楼的方向看，三楼窗口空荡荡的，只有爬山虎的叶子在风里翻卷，像无数只小手在抓挠玻璃。
补考结束时已经是中午。顾里没跟赵磊去食堂，绕着操场往旧楼走。旧楼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霉味混着粉笔灰的气息扑面而来。楼梯扶手积了层薄灰，顾里扶上去，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不是灰尘的凉，是像浸在水里的那种冷。
“唰唰——唰唰——”
粉笔写字的声音从三楼传来，断断续续的，像有人在跟自己较劲。顾里握紧红绳，一步一步往上走。楼梯间没有灯，阳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斑，光斑里飘着无数细小的粉笔灰，像悬浮的星星。
三楼的走廊尽头，果然站着个人。
穿蓝白校服，背对着顾里，头发很长，遮住了脖子。他手里攥着半截白色粉笔，在地上写着什么。顾里慢慢走过去，看清了地上的字——全是“89”，有的写得歪歪扭扭，有的被划掉，有的圈了圈，像是在反复确认这个数字。
“你为什么总写89？”顾里轻声问。
那人的动作顿住了。粉笔从手里滑落，“嗒”地砸在地上，断成两截。他缓缓转过身，顾里看清了他的脸——很年轻，大概十七八岁，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光，嘴角却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因为我本该考90的，”他说，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散的粉笔灰，“最后一道大题，老师说我步骤错了，扣了一分。”
顾里想起赵磊说的“跳楼的学生”。“你是……很多年前在这里读书的？”
“2010年，”男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我叫陈默，高二（3）班的。那年期末考，数学我差一分到90，就能拿到爸爸答应我的游戏机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地上的“89”突然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打湿了。“我回家跟爸爸吵，他说我没用，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器。我跑到学校，想再做一遍那道题，可是……”
陈默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走廊里的风突然大了起来，粉笔灰被吹得漫天飞舞。“我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试卷。我想告诉他，我没错，是老师看错了……可是他没来，他从来没来看过我。”
顾里的胸口有点闷。他想起自己住院时，爸爸哭得像个孩子，妈妈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陈默的执念，不是那一分，是没得到的认可，是没说出口的道歉。
“你爸爸现在……”顾里刚想问，红绳铃铛突然响了，“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里，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突然映出一道影子——一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个旧游戏机，站在楼梯口，眼圈通红。
陈默猛地抬头，身体晃了晃。“爸？”
中年男人没看见陈默，只是盯着地上的“89”，声音哽咽：“默默，爸爸错了，当年是爸爸太急了……那道题，老师后来跟我说，是他批错了，你是对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试卷，上面写着“高二（3）班陈默，数学90分”，分数旁边是老师用红笔写的“抱歉，批错步骤，更正分数”。“我每年都来，想把这个给你，可是我找不到你……”
陈默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是透明的，落在地上，没留下痕迹。“爸，我不是没用的……”
“是，你最棒了，”中年男人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粉笔灰，像是在摸陈默的头，“爸爸给你买了游戏机，你最喜欢的那款，一直放在你房间里……”
陈默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嘴角的笑意却变得真实了。他朝着中年男人的方向伸出手，虽然碰不到，却像是握住了什么。“爸，我不怪你了。”
一阵风吹过，陈默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地上的“89”也慢慢淡去，只剩下那半截粉笔，静静地躺在灰尘里。红绳铃铛的凉意消失了，顾里摸了摸手腕，铃铛恢复了之前的温度。
中年男人还蹲在地上，手里攥着试卷，肩膀一抽一抽的。顾里走过去，轻声说：“他走了，带着你的话走的。”
男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顾里：“你……能看见他？”
顾里点了点头，指了指地上的粉笔：“他知道你来了，知道他是对的。”
男人看着粉笔，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谢谢，谢谢你……”
顾里走出旧楼时，阳光已经很暖了。香樟树上的鸟儿在叫，操场上传来同学的笑声。他摸了摸红绳铃铛，第一次觉得，这个“使命”，不是负担，是能帮别人把遗憾变成圆满的事。
下午的课，顾里听得很认真。放学时，赵磊说要去他家蹭饭，顾里答应了。走到小区门口，又听见李家父子在吵——李叔举着空的酱饼袋子，追着李小宇跑：“你这小子，又偷我酱饼！”
“谁让你藏私房钱！”李小宇边跑边喊，看见顾里，挥了挥手，“顾里，明天周末，我带你去个地方！”
顾里笑着点头。他不知道李小宇要带他去哪里，但他知道，红绳铃铛还会响，还会有更多的故事在等着他——也许在青苍城的某个角落，也许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旧地方，总有灵魂在等着被听见，被看见。
晚上，顾里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本灰色的网课笔记本。之前他在最后一页写了那个没说出口名字的女孩，现在他翻到新的一页，写下“陈默，2010年，数学90分”。笔尖划过纸页，他想起陈默最后释然的笑容，想起中年男人手里的旧试卷，突然觉得，活着真好，能弥补遗憾真好。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红绳铃铛轻轻晃了晃，没有响，却像是在跟他说，明天会有新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