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苍城的夏日从未如此窒闷。空气粘稠得化不开,裹挟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腐败甜香,从百年药店“回春堂”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缠绕在忧民街的老榕树下,诱人又令人莫名心悸。
顾里腕间的红绳铃铛已低鸣了整夜,不是往常清越的警示,而是一种被压抑的、近乎呜咽的震颤。当晨曦勉强撕开灰蒙蒙的天幕,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塞进了青苍书院的门缝,信纸上只有一行扭曲的字迹,墨迹暗红,散发着与回春堂相同的甜腥气:
“他找到了她。柜子要开了。”
张明宇盯着那字迹,脸色苍白:“是回春堂的孙掌柜。他上周就来问过,有没有他孙女小荷的消息。可他明明…”他咽下了后面的话,三人心中同时浮现那个画面——干瘦如柴、行动间带着木质嘎吱声响的老人,皮肤紧贴骨骼,泛着陈旧纸张的黄褐色,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偏执到令人恐惧的渴望。
林晓晓调出之前暗中拍下的照片,放大后细节令人头皮发麻:“他的药柜,每一个抽屉的缝隙里,好像…好像有东西在动。”照片上,那些深褐色的木质抽屉的接缝处,隐约可见一丝丝黑色发丝般的阴影在蠕动。
顾里的铃铛又是一阵急颤。“我们必须去一趟。”他声音低沉,“‘柜子要开了’…不管那意味着什么,绝不能发生在闹市。”
***
回春堂所在的巷子比记忆中更加阴暗潮湿。夏日阳光在此止步,空气冰冷得反常。那甜腻的腐败气息愈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
店门虚掩着。推开时,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店内,孙掌柜正背对着他们。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却依旧沾染着各种暗色污渍的深色长衫,干枯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梳理着坐在椅背上一个“女孩”的头发。那女孩穿着鲜艳的红裙,皮肤是僵硬的蜡白色,脸颊两团夸张的腮红,眼睛是两颗空洞的玻璃珠,毫无生气。她坐得笔直,嘴角却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向上咧开,像是在模仿一个微笑。
“小荷…爷爷终于找到你了…”孙掌柜的声音嘶哑,像是风吹过空洞的竹管,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慈爱,“你看,爷爷给你准备了多少好东西…”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灼热的眼睛看向顾里三人,干瘪的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撕裂的笑容:“守护者们,你们来了…正好,正好可以参加我和小荷的团聚…小荷,快谢谢哥哥姐姐们,他们帮爷爷找到了你。”
那被称为“小荷”的傀儡女孩,头颅猛地转了九十度,玻璃眼珠直勾勾地盯住三人,咧开的嘴巴里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顾里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压下不适,上前一步:“孙掌柜,心愿已了,尘归尘,土归土。你不该强留她在此。”
“强留?”孙掌柜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他猛地张开双臂,指向四周高及天花板的药柜,“你看不见吗?这些都是我的珍藏!是我为她准备的嫁妆!有了这些‘药’,她就能一直陪着我,永远像现在这样漂亮!”
随着他的动作,整个药柜开始微微震动。无数个小小的抽屉缝隙里,那些黑色的阴影蠕动得更加剧烈,像是被唤醒的虫群。咔哒、咔哒…细密的抓挠声从柜子内部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一股冰冷、怨恨、贪婪的气息如同潮水般从药柜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不好!”张明宇疾呼,“那些被他收集来的‘药’(牙齿和指甲所附着的残念和生命力)要冲破束缚了!”
林晓晓的相机白光一闪,照向药柜。白光过处,只见无数只半透明、扭曲的黑色手臂正疯狂地从抽屉缝隙中挤出,胡乱地抓挠着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它们的目标,似乎是那个傀儡女孩,又像是在寻找任何可以依附的生灵。
孙掌柜却恍若未闻,依旧痴迷地看着“小荷”:“别怕,小荷,爷爷保护你…爷爷有最好的‘药’…”
就在这时,最大的那个药柜中央,一个雕刻着诡异符文的抽屉“砰”地一声弹开!
一股浓郁如实质的黑烟喷涌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个不断旋转、嘶嚎的阴影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那些都是被孙掌柜“入药”的残魂,它们被禁锢了太久,怨毒已极。漩涡发出尖锐的呼啸,猛地扑向离它最近的“小荷”!
孙掌柜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猛地扑向那团阴影,试图用自己干枯的身体挡住它:“不准碰我的孙女!”
阴影瞬间将他吞没。干尸般的身体在黑烟中剧烈抽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骨骼被撕裂挤压的声音。然而下一刻,那阴影却像是找到了更好的容器,猛地放弃了他,再次冲向傀儡女孩。
“小荷!”孙掌柜发出绝望的哀嚎,半个身躯已经碎裂,露出里面暗褐色的、毫无生机的填充物(草药、棉絮甚至纸片)。
千钧一发之际,顾里腕间的红绳铃铛爆发出刺目的血红光芒!
“明宇!晓晓!阻止那些阴影靠近活物!”顾里大吼一声,猛地将铃铛举过头顶。他感到一股灼热的力量从铃铛涌入身体,与他自身的“心脉之力”交融。
铃铛不再鸣响,而是发出一连串古老而晦涩的音节,如同某种镇魂的歌谣。红光如织网般洒出,精准地笼罩向那团最大的阴影漩涡和无数从药柜中爬出的 smaller阴影。
阴影触碰到红光,立刻发出被灼烧的嗤嗤声,疯狂扭动退缩,那嘶嚎声变得更加凄厉刺耳。但它们数量太多,怨念太重,红光的范围在被迫一点点缩小。
张明宇早已掏出爷爷的笔记,快速吟诵着封印的咒文,一道道淡金色的符纹从他手中飞出,加固着红光的边界。林晓晓则不断用相机释放出净化白光,击退那些试图从红光缝隙中钻出的阴影手臂。
那傀儡女孩“小荷”在混乱中被一道阴影扫中,一条手臂瞬间枯萎碎裂,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填充物。她脸上的笑容却依旧僵固着,玻璃眼珠倒映着店内疯狂的一幕。
“不够…它们的怨念太深了!”张明宇额头沁出冷汗,金色的符纹在阴影冲击下明灭不定。
顾里咬紧牙关,感到力量在快速流逝。铃铛发出的红光开始闪烁。阴影漩涡中心那些痛苦的人脸似乎露出了嘲讽的狞笑。
就在红光即将被突破的瞬间,顾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并非要牺牲自己,而是想到了另一种“无私”——不是牺牲,而是**理解**与**释放**。
他猛地改变铃铛的节奏,不再强行镇压,而是将一股蕴含着“抚慰”与“解脱”意念的心脉之力,通过铃铛的红光,温柔地导向那些疯狂的阴影,尤其是漩涡中心那些扭曲的人脸。
“安息吧…”顾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混合在铃铛的音节中,“你们的痛苦已被知晓,你们的怨恨已被看见…无需再被困于此地,安息吧…”
奇迹发生了。那疯狂冲击的阴影微微一滞。漩涡中心,几张扭曲的人脸上,极端怨毒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松动,一丝茫然。
红光的压力骤然减轻。
张明宇和林晓晓立刻抓住机会,咒文与白光的威力大增,迅速将较小的阴影逼退回药柜抽屉内,一道道封印符纹被打上。
那最大的阴影漩涡挣扎着,嘶嚎着,但在那蕴含着释然意味的红光抚慰下,终于开始慢慢消散。那些痛苦的人脸逐渐变得平静、透明,最终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空中。
当最后一丝阴影消失,铃铛的红光也黯淡下去。顾里踉跄一步,被张明宇扶住。
店内一片狼藉。药柜千疮百孔,许多抽屉碎裂,露出里面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品”——成堆的牙齿、卷曲的指甲、甚至还有干瘪的眼球。甜腻的腐败气息正在快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年尘埃和药草混合的正常味道。
孙掌柜倒在柜台旁,半个身体破碎,剩下的部分正在快速干枯崩解,最终化为一堆真正的朽骨与破布。他至死都朝着“小荷”的方向伸着手。
而那具傀儡女孩,在阴影消散后,也失去了支撑,哗啦一声散架,鲜艳的红裙覆盖在一堆杂草、棉絮和几根细小白骨之上——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小荷,早已逝去多年后仅存的一点遗骸。
一片死寂中,只有红绳铃铛还在发出极其微弱、温热的嗡鸣,像是经历巨大痛苦后的喘息。
顾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没有轻松,只有沉重的悲凉。无私的爱?净化?或许有时,真正的“无私”,是敢于正视这无法被完全净化的、盘根错节的痛苦与疯狂,是理解有些黑暗无法被彻底驱散,只能被暂时安抚、被艰难地约束。
他弯腰,小心地将那件红裙和其下的遗骸收集起来。“我们会找个地方,让她真正安息。”
离开回春堂时,阳光勉强照进巷子,却依旧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顾里知道,回春堂的阴影只是暂时退去,那些被释放的怨念或许正在城中别处寻找新的宿主。而腕间铃铛的微热,也提醒着他,青苍山的“新契约”之下,潜藏的不安正在悄然滋长。
黑暗从未远离,它只是在等待下一个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