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比方才深陷臭水渠底更刺骨的寒。不再是水汽浸透的湿冷，而是骨髓被一寸寸抽空、只余下枯朽空壳曝露在极北冰原上的那种干寒。
丝丝缕缕的阴风，从堆积着朽木车板、冻得硬邦邦的垃圾残骸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混合了枯草、冻馊、污血、乃至某些难以名状腐朽物的颗粒感，刀子一样刮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无数带刺的冰沙。
腹中的饥饿不再是空虚的感受，它已经具象为两头在冰冷肠胃里疯狂凿击撕咬的冰锥铁爪！
这痛苦如此锐利而持久，甚至暂时压过了右膝骨髓里那永恒研磨的冰碴钝痛和颅骨深处那撕裂金属的幻鸣！
整个腹腔都在剧烈地痉挛、抽搐，每一次抽缩都牵扯着胸腔里那颗因恐惧而狂跳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恶心。
两天？还是三天？
从被深埋在家族废墟中挣扎爬出，到臭水渠里龟息，再蠕动到这北城门外地狱边缘的垃圾堆……除了刺骨的冰水、钻心的寒风和渗入口鼻的污泥，再无一口可充饥之物！
体力像即将断流的溪水，在身体的每一寸干涸皴裂中飞速流失。抱着那沉重冰冷“尸骸”的右臂早已麻木僵硬得如同冻土中的枯木。
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肌肉纤维在低温与疲惫双重夹击下的寸寸断裂，细微的崩裂感清晰传递到昏沉的脑海。
连支撑身体头颅的力气都在迅速衰竭，脖颈无力地耷拉着，下颌抵在怀中那散发着浓重霉草腐臭的包裹上。
再这样下去……
不用钧天琴宫来绞杀，他就会被这无声无息却又无边无际的寒冷饥饿碾碎、风化在这片污秽的垃圾堆里，成为那些高高吊笼中新的、无人认领的腐肉！
求生的本能在这种极致的虚弱与冰冷中狂野地燃烧起来！烧尽了一切思考，烧穿了所有名为尊严的桎梏！
他的头颅，凭着原始的饥馑驱动，猛地抬了起来！
泥浆糊住的左眼用力睁开一道缝隙，疯狂而贪婪地扫视着垃圾堆阴暗的角落，寻觅着任何一丝可以填入口腹、延续那微弱心跳的可能！
污黑的积雪团、冻得发黄的馊水结块、碎裂的破瓦罐、风干如枯枝的狗粪……
目光猛地钉在不远处一处被冻住的浅洼边缘！
那里，半片深褐色、带着灰白色凝冻油脂和暗红色发黑冰碴的扁平骨头，斜斜地插在一坨同样冻硬的、掺杂着枯草黄的黑泥里！
一条被老虎之类啃噬过、丢弃多日、早已冻僵腐败的……狼的残肋？！
刺目的腥红！浓郁的油脂冻结的冷腻！腐败气息被冻住后残留的腥臊！
这景象本应令人作呕，但此刻落在苏麒龙充血的、被饥饿折磨得彻底混乱的左眼视线里，却比世上任何珍馐都要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光芒！
胃袋深处那两头狂躁的冰锥铁爪，仿佛被点燃了最后一点狂躁的凶性，疯狂地抓挠抽紧！唾液在干涸到几乎灼烧的喉咙口瞬间分泌！
他甚至能“听”到——左耳那永远被厚重污泥填充包裹的混沌“听界”里，因为视线锁定那块“食物”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粘稠油脂被搅动般的咕嘟回响！那是身体深处最原始兽性发出的饥渴嘶鸣！
不能！
残留的最后一丝微弱理智在尖叫！吃这种东西，与吞下腐肉裹着的剧毒有何区别？
但那点理智的声音，瞬间就被体内咆哮的地火和肠胃间撕心裂肺的饥饿彻底撕碎、吞没！
手脚并用！苏麒龙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关节生锈的泥偶，拖着几乎彻底失去知觉的沉重下半身，猛地向那冻肉所在扑了过去！
剧烈的动作扯动了全身伤口，撕心裂肺的痛楚混合着失血般的虚弱晕眩浪潮般袭来，但他眼中只有那块深褐色的骨头！
指尖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块上剐蹭出血痕，一把攫住了那根冰冷硬实石块般的腐败冻肋！
刺骨的冰寒从指端瞬间蔓延到手臂、半边身体！
顾不上！什么都顾不上！
他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猛地将这沉重的“食物”举起，狠狠砸向旁边冻得梆硬的、半截翘起的车辕木上！
咔嚓！
一声沉闷的脆响！混杂着冻骨碎裂和冰晶飞溅的声音！
包裹着骨头的冰碴和凝固腐败的油脂碎块崩裂开来！
一股极其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冷油、以及某种腐败肉类特有的、带着微微甜腻氨味的腥臊恶臭猛地冲入鼻腔！狠狠灌入干涸撕裂的喉咙！
呕——！
身体本能地剧烈反抗！胃部疯狂地痉挛抽搐！一股腥咸的酸水混合着胃液猛地涌上喉头！鼻腔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冲击得酸涩难当！
但同时，一股更原始、更凶残的饥饿狂潮瞬间压倒了生理的强烈不适！
苏麒龙左手死死攥住那片破裂的冻肋——上面还残留着一大块连着干瘪暗红肉渣、以及厚厚一层凝冻油脂的部分！
右手则迅疾无比地从车辕上抠下一块被砸落的、带着断裂锋利骨茬的碎骨！
他像一个彻底的疯子！一只在泥泞里打滚的野兽！根本顾不上任何姿态！右手的骨茬锋刃狠狠刮蹭着左手冻肋上那块残余的、连带着腐败油脂的暗红肉渣！
咔嚓！刮拉！
粘稠滑腻、带着坚韧纤维质感的暗色脂肉被骨刃粗暴地刮下来一大片！
手指猛地将那团混杂着冰碴、木屑、泥尘和腐败油脂肉的混合物塞向自己不断发出干呕欲吐声响、却不由自主张开的口腔！
塞！
冰寒刺骨！带着泥土砂砾颗粒感的粗糙！腐败肉的腥膻，爆炸般在舌苔上炸开！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动物冷油特有的腻味瞬间糊满了整个味蕾！一种混合着冰冷冻硬和即将融化般滑腻粘稠的恶心触感牢牢裹住了牙齿和舌尖！
呕！！！
更强的呕吐欲望凶猛爆发！眼眶酸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弓得如同虾米，剧烈颤抖！
然而——
当那股极致的腥膻恶臭混合着冰渣在口腔中爆发、灼烧食道、几乎将理智烧断之后……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属于肉类的能量感，伴随着那几乎凝固的油脂滑入食道时所带来的极其短暂而虚幻的润滑感……竟诡异地短暂抚慰了胃囊深处那两头最为疯狂的“冰锥铁爪”！
身体本能像一头训练有素的猛兽，在短暂的窒息与反抗后，竟猛地屈服于这带来虚假满足的油脂！
没有咀嚼！喉管本能地、急促地滚动！
咕嘟！
混着冰渣、泥尘、木屑与腐败油脂碎片的冻肉混合物，被他强横地、囫囵地吞咽了下去！
像吞下了一块在死尸堆里风干过的、涂满劣质油膏的抹布！冰冷粘稠，带着强烈异物感和刺入咽喉的冰碴！
腥臊！腐臭！滑腻！冰寒！
多种令人发疯作呕的感觉在口鼻喉间爆炸性地交汇、翻腾、撞击！
胃袋终于承受不住这肮脏猛烈的一击，开始剧烈地、狂暴地翻滚！
一股更加强烈的恶心混合着刚刚咽下异物带来的撕裂痛楚猛地冲顶上来！
“呃……唔！”苏麒龙死死地捂住嘴！额上青筋暴跳！浑身痉挛！
肮脏的手指深陷进冰凉污秽的嘴唇皮肉中！指甲在脸上划出几道泛白的血痕！他用全部意志死死压抑着那要破喉喷涌而出的污秽！
吐出来！就前功尽弃！就再无气力支撑！
混浊冰冷的眼泪在泥污斑驳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他疯狂地喘息着，每一次喘气都伴随着胃里那团冰冷污物疯狂的搅动挣扎。
片刻……仅仅是极短促的片刻沉滞之后……
嗡！！！
那被强行压下的污物带来的能量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滑腻腐败油脂带来的微弱燃烧感——竟真的让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重新涌动起一丝细若游丝的暖流！
力量！尽管是带着剧毒和腐败感的力量！
这丝微弱的“暖意”，瞬间将残留的、被痛苦掩盖的食欲彻底点燃！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只剩下燃烧着饥渴绿焰的疯狂！
右手骨刃再次狠狠刮向那腐败的冻肋！
咔嚓！刮拉！塞！吞咽！
动作更快！更狂野！更加不顾一切！
口腔、咽喉、食道被冰冷锋利的冰渣、粗糙的泥沙颗粒和滑腻腐败的油脂反复刮擦着！
痛苦与满足的错觉在每一次吞咽动作中奇异而扭曲地交织着！舌苔被厚重的腐败腥膻彻底麻痹！
他像一具依靠吞噬腐烂尸体而活动的僵尸，在这冰冷的垃圾堆角落，完成了最卑微也最原始的求生仪式。
就在他近乎忘我地、疯狂攫取着这块腐肉上残余能量（或者说是油脂假象）的时候——
呜…呜…
一股极其凌厉的异样厉啸！
毫无征兆地、蛮横而冰冷地刺穿了他左耳那厚重粘稠的“泥浆听界”！速度之快，简直超越了音律本身的传播！
这种声音极其特殊！它不是直接作用于“听觉”的音波，更像是某种带着极高震颤频率的能量体高速撕裂空气的产物！其质感尖锐、干涩、充满金属般的杀意！
泥浆听界被瞬间贯穿！
紧接着，“听界”内反馈而来的一种极度凌乱、带着“尖锐锋刃”质感的呼啸骤然加剧！方向……正是头顶！
苏麒龙刚刚从腐肉油脂中汲取的、短暂而虚假的暖意瞬间冻结！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
身体本能地猛地向后蜷缩！埋入怀中那散发着霉草腐臭的冰冷包裹！整个后背死死抵住身后冰冷刺骨的垃圾车板！
嗤！嗤！嗤！
数道纤细得肉眼难以捕捉、却带着切割开空气清晰裂帛般尖啸的淡银色细丝，无声无息却快逾闪电般，从他刚才头颅所在的位置——距离头皮可能只有三寸不到的虚空中——迅疾无比地交叉切割掠过！
阴冷！肃杀！纯粹的死寂！属于钧天琴宫！比之前那玉铃悬响更加直接、更加致命的清道丝！
风声微滞。
那几道淡银色细丝瞬间绷直，并未切割到任何有形之物，悄然失去附着之力，缓缓在空中崩解消散，化作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冰寒光点，被冷风带走。
但苏麒龙的泥浆听界里，捕捉到的远比实际景象更多！
那几道清道丝掠过他头顶的瞬间，他“听”到了身侧那些枯草碎屑被无形丝线携带的恐怖气流和震荡瞬间扬起的混乱尖锐声响！
还“听”到了两道极其细微、带着冰冷疑惑和不屑的意念交流碎片！
“…废物…”
“…脏虫…”
“…连死肉都吞的下作东西…怎可能有宫主吩咐的焦尾气息…”
“…浊污太浓…碍眼…”
两道冰冷、漠然、俯视尘埃的神祇般的意念碎片！是那两个背负包裹、负责搜寻“疑尸”的灰衣人？！
他们就在附近！居高临下！刚才他攫取腐肉、狼狈吞咽的一幕，甚至他体内因吞食腐物而翻涌的浊气和痛苦，都被这冰冷意念的主人捕捉殆尽！
成为验证他只是一条连“疑尸”资格都够不上、仅能凭借吞噬腐肉苟延残喘的秽物的铁证！
巨大的屈辱烧红了脸颊！远超被污泥覆盖的愤怒！
这耻辱感是如此强烈、如此滚烫，甚至压过了刚刚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恐惧！
喉间那团腐败油脂的恶心腻味再次猛烈地翻涌上来，冲击着他的意志！
但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用怀中散发着恶臭的包裹遮住脸，用全身力气压制着冲出喉咙的干呕和更深的愤怒！
身体蜷缩着，像一坨真正的、散发着腐肉气味的垃圾，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
那股笼罩头顶、冻结灵魂的冰冷寒意和无处不在的审视感，终于缓缓消散。
那两个灰衣人似乎确认了这一片区域彻底“干净”，再无可疑之物。
处理掉了刚才那个“目标”（那个怀抱破布包裹的老人？）之后，他们的注意力彻底转移。
泥浆听界里传来远处模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麒龙紧绷如铁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
右腿冰碴研磨的钝痛，肠胃间那滑腻恶心的腐物翻搅，口鼻中萦绕不去的腐败油腥……所有被求生意志强行压下的痛苦和不适，如同溃堤的洪水，凶猛倒灌！
他趴在冰冷的垃圾腐土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
一只手死死抠进冻土里，另一只手痉挛着捂住嘴巴，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野兽般含糊痛苦的呜咽！
屈辱！肮脏！痛楚！虚弱！死亡的恶臭缠绕在身！
但求生的冰冷毒火，依旧在眼底深处，在绝望的泥沼之下，死死咬住了那一丝比腐肉油脂更微弱、却顽强不肯熄灭的——
复仇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