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
不再是抽象的词。它是粘稠的、带着汗酸、血腥、淤泥、腐物、绝望混合的地狱浓汤！冰冷的空气无法冲淡堵在口鼻腥秽热浪。
无数双破烂不堪、沾满湿冷泥垢的脚，踩着浸泡污水、看不出原色的碎麻布、烂草根、冻硬人畜粪便残渣，在拥挤中麻木向前挪动。
每一次挪动伴随湿滑踏跐声、沉重喘息、压低、无尽惊恐呜咽抽泣。
人挨着人，人推着人，冰冷体温隔着湿透破烂衣衫相互传递最后、微薄暖意和更深绝望寒凉。
苏麒龙嵌在这无尽污秽人墙之中。
他蜷缩到地上，肩背佝偻，竭力减少暴露。
每一步挪动，需要用唯一还能使力气的左腿深深插入冰冷湿滑泥泞里，拼命驱动酸软剧痛肩膀腰腹，把失去知觉沉重下半身向前拖行一步。
右腿膝盖传来彻底麻木后、骨髓深处塞进冰碴研磨的钝响！每一次拖拽，是朽木在冰层上刮过。
视线很低，很窄。浑浊左眼只看到无数破败污秽裤脚、小腿。冻裂发黑皮肤外翻血口，红肿溃烂疮疤。
污泥粘着草屑、死苍蝇、踩断蛆虫尸体。一只溃烂肿胀大脚，指甲乌黑卷翘，蹬在他面前混浊流淌污水里，溅起冰冷泥点，正糊他低垂左眼皮上。
一股铁锈混脏水呛人腥膻瞬间侵入。
苏麒龙身体本能僵住，喉头滚动，要干呕出来。但他死死咬住牙，没发出任何声音。
污泥糊住左眼用力眨了眨，浑浊泥浆流进眼角，带来火烧火燎刺痛。视线更模糊昏暗。
他甚至不敢抬起那只沾满污泥、冻麻木的手擦一下。
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
他是一只蠕虫，沉在烂泥塘底。
目光下意识偏向左侧肩窝位置——那个以极其别扭姿势紧搂怀里、厚厚一层散发恶臭破烂麻布浸透冰水腐草烂絮层层包裹、巨大畸形肿块的“东西”。
这“东西”一角微微露点暗沉不起眼木质边缘，冰冷僵硬。
亡弟尸骸。
昨夜混乱冻死、家里最后遮身烂布裹上“弟弟”。
周围推搡踩踏流民，麻木，自身难保，没人对他怀中冰冷“尸体”投来半分多余注目。
腥臭和死亡这里呼吸般平常。沉重、令他肩臂快断掉的累赘，此刻是他能抱住焦尾古琴的唯一掩护。
左鬓……那道雪痕！
苏麒龙紧绷神经像拉满断裂弓弦，每一丝震动都带起剧烈嗡鸣。
被厚厚油腻污泥、揉碎烂叶渣滓牢牢糊死鬓角区域，此刻成了他生死悬于一线的致命焦点！
冰冷污水沿着发丝下淌，冲击污秽“涂层”。
他能清晰“听”到——那种左耳泥浆听界里特有的、污泥剥落小片掉水洼里沉闷“噗嗒”！
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粘稠沉闷“噗嗒”响起，都无形手猛地攥紧他心脏！
那些裹在最外层、未被污泥完全浸润腐烂叶子边角，在人群粗暴推搡摩擦中，一点点破碎、剥落！
人群挤压晃动，寒风吹拂，都在无情刮走一小片遮盖！
雪白死痕……下一秒就从污泥下暴露出来？
这片尽是绝望污秽灰黑潮水中，一道突兀银白，足以瞬间将他变成黑夜中最耀眼烛火，引来钧天琴宫秃鹫们瞬间绞杀！
恐惧化作冰冷电流，在骨髓里疯狂流窜！他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用沾满泥污湿发、冻麻木破烂右臂手肘，护住左侧鬓角被污泥包裹头颅侧面，试图阻挡人群无情碰撞寒风刮走污泥。
人群推动无意识，来自后方无穷尽绝望挤压。他奋力护头瞬间，一股强大、从斜后方猛然顶来的力量撞上左肩！
“呃！”闷哼憋在喉咙里。苏麒龙整个身体被撞向前猛地踉跄！怀中“亡弟尸骸”剧烈晃动！
左肩顶撞位置剧痛！更致命——
头顶！左侧！
一大片依附蓬乱湿发最外侧、未被污泥彻底浸透腐叶碎片，被剧烈摩擦撞击猛地掀开、剥离！一大块糊在鬓角上、带油腻腥味污黑泥块，跟着刮落下来！
冰寒刺骨空气猛地舔舐那片瞬间暴露在外的皮肤上！
苏麒龙心脏骤停！
完了！
左鬓！那块被污泥掩盖角落！那寸死一样的雪白……暴露？！
他坠入冰窟！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生死一线绝望边缘——
一种冰冷尖细、无数细碎冰针刮过玻璃的可怕声音！带着令人灵魂深处本能厌恶恐惧、直抵神经末梢的尖锐质感，毫无征兆、蛮横无比刺穿左耳厚重“泥浆听界”！
滴铃……
脆响不同于之前城下模糊悬响，它更近！更清晰！更高亢！带着不加掩饰杀伐威慑！一把冰冷剃刀，蛮横刮过粘稠泥沼！
“宫门开道！都跪下！低首噤声！违者，裂魂！”一个年轻、冰冷、没有感情波动、玉石碰撞般剔透酷烈声音响起。
声音被左耳泥浆听界扭曲得古怪模糊，音质浑浊变形，但其中蕴含刻骨威压撕裂脑髓般频率，穿透重重阻隔，狠狠凿穿苏麒龙意识！
如同受到无形音律操控，前方拥挤混乱人潮矮下去一大片！无数身体瑟瑟发抖跪伏冰冷腥臭泥水里！
苏麒龙被突如其来音律命令冲击得神魂剧震！本能顺势弓腰，栽倒污水泥浆之中。
跪倒动作极其笨拙，不像周围长期困顿麻木流民。
怀中紧抱“亡弟尸骸”重重砸在冰冷刺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来不及想暴露左鬓！钧天琴宫的人！就在近前！
头颅死命埋低！前额要杵进污泥里！泥浆糊住左眼奋力睁开一道缝隙，向上望去。
视线穿过前方跪伏人墙缝隙，穿过无数瑟瑟发抖、低垂肮脏后颈——
白！
刺目白！
寒风呼啸北城门下，一大片空地被人潮“跪”出来。空地边缘上空，数十架精铁铸成狰狞吊笼在寒风中有节奏摇摆。
笼底悬挂……大多一具具被严寒冻得乌青僵硬、肢体扭曲残缺躯体。
衣衫褴褛，足底悬空，几具最新被吊上去的，断足处残肢还凝结暗红冰晶霜花，在灰白日色下闪妖异的光。
空气里飘荡除血腥恶臭，还有一种被音律清洗过、带诡异冰冷檀香的味道。
吊笼投下摇晃阴影前，矗立一群人。
清一色月白锦袍，在灰黑浑浊天地间刺眼夺目。
袖口银线勾勒琴弦流云纹饰，寒风里熠熠生辉，凝固冰棱。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异常清俊冷漠少年弟子。
他腰间悬一枚白玉铃，正是冰冷刺魂声响源头！
他一手负后，一手虚抬，指尖有淡淡、肉眼不可察觉淡银光晕流转。刚才撕裂泥沼威压命令，正是他发出！
少年弟子那双冰冷、毫无情绪眸子，两道实质银针，一寸寸扫过面前跪伏如蚁匍匐污浊人潮。
苏麒龙心脏疯狂擂动，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猛地将脸颊死死贴向地面冰冷污泥！
让污泥更深糊住暴露左鬓区域！冻伤耳朵麻木，也要确保那点刺目白色彻底掩盖！
同时，那只死死护头侧、沾满污泥右手，借着跪倒蜷缩姿势，迅疾悄无声息抓一把更冰冷湿腻污泥，狠狠、不着痕迹再次糊上左鬓眼角那片失去“保护层”区域！
冰冷滑腻腐臭触感传来。雪痕……再次掩盖一层。
“哼……”少年弟子扫视中没发现特别异常，极其轻微、带着一丝厌恶哼了一声。
指尖微光隐去。他不再看烂泥里蝼蚁，转身，冷淡吩咐身后两名随行灰衣人一句。
他话语在泥浆听界里模糊不清，苏麒龙捕捉关键碎片信息：
“…焦尾…死目…疑尸…引气……”同时，少年弟子冰冷指尖，遥遥对着跪倒人潮某个不起眼角落点了一下。
两名穿着深灰短打、背负长布裹包袱、猎犬般目光锐利扫视灰衣人立刻躬身领命。
他们动作迅捷如豹，直接分开跪伏人墙，朝少年弟子刚才点指方向冲去！
引气！
嗡——！
苏麒龙脑中那根濒临断裂弓弦彻底崩紧极限！再一丝细微力量就要将其摧毁！
焦尾？死目？疑尸？！引气寻物？在找可能携带焦尾琴目标！在找身具特殊禀赋、死里逃生“疑尸”！
冲谁来的？！自己怀中“亡弟尸骸”，还是泥泞里埋着“疑尸”？！
巨大死亡阴影实质般碾下！苏麒龙感到胸口被压喘不过气！沉重焦尾琴冰冷硌在胸前肋骨上，要将他硌碎！
不能再待！必须离开随时被揪出来千刀万剐核心区域！
他像一只被打折腿骨野狗，在泥水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向外蠕动！
每一次艰难拖动僵硬右腿，每一次用手肘膝盖在冰冷刺骨、布满细小冰棱泥泞中向前拱动，都耗尽残破躯体仅存生命力！
喉咙里无法抑制发出粗重、浑浊、风箱漏气艰难喘息。
声音在他自己泥浆听界里扭曲放大，濒死野兽最后哀鸣。
周围流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人注意这滩蠕动、散发恶臭烂泥。
前方，两名灰衣人粗暴拨开几个跪伏流民，在一片惊恐呜咽声中，来到离苏麒龙刚才跪倒位置不远一处角落。
那里蜷缩一具早已冻僵、衣衫破碎褴褛老者“尸骸”，怀中也紧抱一团肮脏破布裹成包裹。
“是他么？”灰衣人声音尖利。
“引气术微弱反应，扒开看！”另一个声音低哑。
苏麒龙不敢回头看，不敢稍有停顿！泥浆听界捕捉布帛撕裂声响！捕捉灰衣人发出短促“咦？”狐疑不解！
暴露？替死鬼？
他只有一个念头：远离！远离那道冰冷白色死神！
人群边缘角落。一处堆积冻硬生活垃圾朽败车板残片阴影里。
苏麒龙力竭瘫软下来，蜷缩冰冷、散发尿臊气味朽木烂草堆里。
他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吸进冰冷刺鼻空气。
胸口那焦尾琴冰坨。刚才紧张极限爬行拖动伤口，额角血混污泥又开始渗出。
屏住呼吸，他用更肮脏污秽右手，轻轻、再轻轻触碰左侧鬓角那块区域。
指尖传来厚重粘腻污泥触感。那死一样的雪痕，还深深埋在下面。
他艰难抬起头，目光越过肮脏人墙腿脚缝隙，投向远处阳光下晃动惨白吊笼。
悬挂苏家族人？流民尸体？爹的……
他猛地闭上被泥浆糊住左眼。胃里堵满冰碴。
无声誓言极致屈辱在泥泞血泊中凝结。
活着。到寂海。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怀中沾满泥污、冰冷刺骨“亡弟尸骸”，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