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魔尊殿内仿佛凝滞，又仿佛在癫狂的希冀中飞速流逝。
凌苍冥早已不复魔尊威仪，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因着那持续不断、近乎病态的期待而燃烧着骇人的亮光。他将所有能寻到的温养魂体的天材地宝都耗用在那具身躯上，日夜不休地守着，对着那具冰冷的人偶诉说、哀求、忏悔。
那具身体给予的回应依旧稀少而微妙，时而指尖微动，时而唇瓣轻抿，时而在他读典籍停顿时的无声催促……每一次，都足以将凌苍冥推向狂喜的巅峰，又在他贪婪期盼更多而不得时，坠入焦灼的深渊。他在这反复的折磨与甜蜜中越陷越深，神魂都与这具躯壳死死捆绑，再无法分离。
他习惯了怀抱冰冷入睡，习惯了对着死寂低语，习惯了从那细微的本能反应中汲取活下去的养分。
这一夜，与往常并无不同。
殿内只余几颗幽昙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晕，将一切笼罩在朦胧暗色之中。凌苍冥依旧紧紧抱着怀中冰冷的身躯，脸颊贴着那毫无温度的银发，如同汲取毒药般汲取着那虚幻的存在感。他今日又寻来了一株极难得的九幽还魂草，喂服之后，便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灵草的珍稀与功效，声音低哑，充满了疲惫却不肯停歇的希冀。
“……师尊，您定会好起来的……弟子感知得到，您的气息似乎比昨日又凝实了一点点……”他喃喃着，意识因长久的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而逐渐模糊，最终沉入不安的浅眠。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明珠冷光，无声流淌在相拥（或许该说单方面禁锢）的两人身上。
就在此时——
九天之上，端坐于神座的真神，缓缓睁开了眼。
冰封的琉璃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聊的兴味。下界的戏码看了许久，那逆徒的反应虽有趣，却也渐趋重复。
或许……该换个玩法了。
他意念微动。
下一瞬，一缕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凝实、更浩瀚、蕴含着无上神威的本体神识，穿透界壁，精准地降临而下，彻底笼罩、并暂时接管了下界那具被精心养护的躯壳。
魔尊殿内。
凌苍冥正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边缘，怀中冰冷的触感是他唯一的锚点。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脸更深地埋入那冰冷的颈窝，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师尊……别走……”
就在此刻——
他怀中那具始终冰冷、僵硬、如同玉雕般的身躯，忽然极其轻微地、温暖地……动了一下。
不是以往那种细微的、无意识的抽动。
而是一种……带着某种沉睡初醒般的、慵懒而自然的舒展。
紧接着，一股极淡、却无比真实温热的呼吸，轻轻吹拂过凌苍冥紧贴在那颈窝处的耳廓。
凌苍冥的噩梦骤然破碎！
他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在瞬间被抛入沸油！
他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叫嚣着不对劲！
温暖？
呼吸？！
不可能！绝不可能！
是梦！一定是又一个逼真的噩梦！
他不敢抬头，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死死屏住，恐惧和一种荒谬绝伦的希冀在他脑中疯狂厮杀。
然而，那温热的呼吸并未消失，依旧均匀地、轻浅地、一下下地拂过他的耳畔。
然后，他感觉到怀中那具身体，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不再是全然被动地被他禁锢，而是……仿佛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姿态，偎依在他怀里。
甚至……有一声极轻极浅的、仿佛无意识的喟叹，响在他的耳际。
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如同神罚。
凌苍冥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石，剧烈的颤抖从心脏深处爆发，瞬间席卷全身！
这不是梦！
这触感……这呼吸……这叹息……
师尊……师尊……？！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近乎扭曲，视线慌乱地、难以置信地投向怀中人的脸——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睁开的眼睛。
在幽昙明珠清冷的光晕下，那双眸子不再是死寂的空洞，也不再是涣散的无神。那是一双清澈、平静、深不见底的琉璃眸，正静静地、带着一丝初醒般的朦胧，看着他。
四目相对。
空气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凌苍冥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疯狂、偏执、希冀、恐惧……在这一刻全都炸得粉碎！他像是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神魂俱颤，三魂七魄都在这一眼里飞散崩离！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破碎的喘息，和眼眶里瞬间涌上的、滚烫的酸涩。
醒了？
真的醒了？
不是残念，不是幻影，不是无意识的抽动……是真正的……醒了？
陌玄（或者说，降临于此的意志）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极致震惊、狂喜、恐惧和无法置信的、憔悴疯魔的脸。
祂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然后，在凌苍冥几乎要停止心跳的注视下，那苍白的、如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生气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
一个极轻、极哑、却清晰无比的字音，如同碎玉，敲破了这死寂的凝固：
“……渴。”
那一声极轻极哑的“渴”，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凌苍冥所有凝固的思维。
醒了！
真的醒了！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不是残念无意识的动作！师尊真的醒了！在对他说话！
巨大的、近乎毁灭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冲得他头晕目眩，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心脏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师……尊……？”
他颤抖着、试探着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度的小心翼翼，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将眼前这奇迹般的景象惊碎。
陌玄（降临的意志）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因他那副癫狂狼狈的模样而不适，又或许只是因为干渴。那双清冷的琉璃眸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再次重复，声音比方才清晰了一丝，却依旧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水。”
简单的字眼，却如同最高指令。
凌苍冥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跌地从榻上翻下去，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扑向桌上的玉壶。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慌乱，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握住壶柄，倒水时更是洒了大半，清凉的液体溅湿了他的袖袍和地面。
他根本顾不得这些，手忙脚乱地端着那半杯水，几乎是跌撞着冲回榻边，膝盖重重磕在脚踏上也浑然不觉疼痛。
“水……水来了，师尊……”他跪在榻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玉杯递到陌玄唇边。
陌玄微微垂眸，就着他的手，极慢地、小口地啜饮了几口。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唇瓣和喉咙，那细微的吞咽动作，落在凌苍冥眼中，却比世间最华丽的舞蹈更令人心颤。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喝了……
师尊喝了他倒的水……
几口水似乎耗尽了力气，陌玄微微偏开头，避开了杯沿，眼睫轻颤，似乎又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气息依旧微弱得可怜。
“师尊！”凌苍冥顿时慌了神，水杯脱手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急切地凑上前，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只能无措地哀求，“您怎么样？是不是还不舒服？弟子……弟子再去寻灵药！再去……”
就在他慌乱得语无伦次之时，一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指尖无力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凌苍冥所有的话语瞬间卡在喉咙里。
他猛地低头，看着那只搭在他手背上、依旧冰冷却似乎有了细微不同触感的手，整个人再次僵住。
陌玄并未睁眼，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微：“……不必。”
只是两个字，却仿佛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凌苍冥的眼泪瞬间决堤。
不是以往那种绝望崩溃的痛哭，而是某种情绪极度汹涌后无法控制的宣泄。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相触的手背上，他却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
“好……好……都听师尊的……听师尊的……”他语无伦次，反手极其轻柔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自己颤抖的、滚烫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住，试图温暖它，“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跪在榻边，贪婪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呼吸起伏，看着那偶尔轻颤的眼睫，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师尊醒了。
真的醒了。
会说话，会看他，会回应他……
五年筹谋，一朝背叛，无尽悔恨，疯狂挣扎……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模糊的意义。
他不在乎师尊如今如何看待他，是恨是怨是厌，他都不在乎了！只要师尊还在，还能睁开眼睛，还能呼吸，还能对他说话……哪怕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字眼，都足够了！
他愿意付出一切，永世沉沦，只为换得此刻。
凌苍冥就那样跪着，紧紧握着那只手，像是迷失在无尽黑暗中的旅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光，泣不成声，却又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孩子。
而榻上，再度“沉睡”过去的陌玄，于无人可见的识海深处，那缕降临的意志漠然地欣赏着逆徒这涕泪交加、卑微狂喜的模样。
嗯。
这般反应，倒是比预想的，还要激烈些。
不枉他，亲自降临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