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枚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虚伪的暖融。
红烛的光在凌苍冥昳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眼底那汪精心伪装的、湿漉漉的担忧骤然冻结,裂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端着玉杯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师尊……何出此言?”他试图维持声线的平稳,甚至挤出一丝受伤的颤音,但那瞬间僵硬的脊背和骤然冷却的眼神,却泄露了魔尊真实的惊怒。
陌玄不再看他。他微微合上眼,像是真的被那杯合卺酒耗尽了力气,又像是厌倦了这拙劣的表演。雪白的睫毛在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翳,一种易碎又孤高的清冷无声弥漫开来。
他并未挣扎,也未质问,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安静,将凌苍冥所有预设的、期待的反应都衬得可笑而……卑劣。
“弟子只是担心师尊……”凌苍冥的声音干涩起来,他手中的那杯灵液此刻烫得灼手。里面确实加了东西,能让人筋骨酥软,意识昏沉,是他准备用来彻底掌控局面、欣赏对方无力挣扎的又一道枷锁。
可此刻,这杯东西却像是对他自己的嘲讽。
陌玄依旧不语,甚至微微偏过头,一缕银丝自他额角滑落,沾着细微的湿气,仿佛忍耐着某种不适。他是真的无力反抗了,灵力尽数被封禁在这具化身里,脆弱得如同凡人。
但那种沉默,那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淡淡疲惫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凌苍冥心绪翻涌。
预想的快意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尖锐的窒闷感,堵在他的心口。他看着陌玄安静侧卧的轮廓,清瘦,孤直,即使穿着大红喜服,也仿佛与周遭一切的喜庆和暧昧格格不入,像是误堕凡尘的雪鹤,折断了羽翼,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不容玷污的洁净。
凌苍冥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初入山门,带着满身血腥与算计,伪装成受伤的孤雏。是这个人,一身清冷,却在雷雨夜为他打开房门,默许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弟子攥紧他冰凉的衣角。
他想起自己每一次“修行遇阻”,这个人总会耐心引导,那双执剑时能斩裂苍穹的手,会极轻地落在他背上,渡过精纯的灵力。
他想起自己每一次“装乖卖巧”,这个人虽总是神色清淡,雪白的眼底却会掠过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纵容。
五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对。
那些他以为全是虚伪表演的时刻,此刻却如同潮水般反噬回来,带着陌生的温度,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原本以为,撕破伪装,碾碎这份清高,剥夺对方的一切,会带来无上的快感。可为什么,当陌玄真的无力地躺在这里,用一种看穿一切的寂静面对他时,他感受更多的却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
而是什么?
凌苍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缕滑落的银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
他在做什么?
心疼?不舍?
荒谬!
他是魔尊,布局五年,不惜伪装成最低微的弟子,就是为了报当年魔域之仇,为了将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拉下神坛,肆意羞辱。这才是他想要的!
可心底那丝陌生的抽痛,却真实得让他恐慌。
他看着陌玄微蹙的眉心,那似乎是因为体内禁制带来的不适——那是他亲手种下的。他看到对方因灵力被封而泛出的细微冷汗,浸湿了鬓角——那是他成功的证明。
这一切本该让他兴奋。
可现在,他只觉得那抹湿意格外刺眼。
“师尊……”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一丝慌乱。
陌玄终于缓缓睁开眼。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光,深不见底,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明显的失望,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平静之下,是碾碎的冰屑,带着能冻伤灵魂的寒意。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凌苍冥。
凌苍冥的心脏像是被这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或许成功地囚禁了这个人,打碎了无情道,却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永远地困在了这个红烛摇曳的、令人窒息的新婚之夜。
某种他从未预料、也绝不想要的情感,正伴随着阴谋的得逞,疯狂地破土而出。
烛火又是一跳,映得陌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细微得如同蝶翼震颤,那长而密的雪白睫毛无力地垂覆下去,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冷……”
一个字,轻飘飘的,气若游丝,却像一枚精准的冰针,猝不及防刺入凌苍冥混乱的心绪。
凌苍冥猛地回神。
他看到陌玄微微蜷缩了一下,宽大的喜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雪。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微微松垮,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依赖般的脆弱。
灵力尽失,化身与凡胎无异,自然会觉得冷。这本是计划之内,凌苍冥甚至期待过对方因寒冷而屈辱颤抖的模样。
可当真看到这人这般情状,听到那一声无意识的、仿佛依赖般的呓语,凌苍冥只觉得心口那陌生的抽痛骤然加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伸手想去碰触那看似冰冷的手腕,想渡些魔元过去——旋即又硬生生止住。
他在做什么?用他的力量去温暖他亲手制造的寒冷?
荒谬再次席卷而来,带着一种自我厌弃的恐慌。
“师尊……”他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您……”
陌玄却仿佛耗尽了力气,并未看他,只是又将身体蜷缩了些许,银白的发丝铺散在艳红的鸳鸯锦被上,刺目又惊心。他微微偏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脆弱脖颈,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吞咽某种痛苦。
那是一种全然不设防的、引颈就戮般的姿态。
凌苍冥的呼吸窒住了。
预想中的快意和征服感没有半分降临,反而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他忽然觉得这满室暖融的甜香变得粘稠令人窒息,那跳动的红烛光晕也变得刺眼。
他本该嘲讽,该冷笑,该用最刻薄的言语提醒对方如今的境地。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
视线无法从那人微蹙的眉心移开,那里面似乎锁着难以言说的痛楚,是他亲手施加的。
“合卺酒……”凌苍冥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僵,试图将一切归咎于计划,“酒性寒烈,师尊暂忍片刻,待……”
“无碍。”陌玄轻轻打断他,声音低微,却清晰。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脆弱又破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嘲,“不过是……些许不适。”
他顿了顿,气息微弱地续道:“你既已得偿所愿,不必……假意关怀。”
这话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指责的意味,甚至带着一种疲惫的了然,却像最沉重的山岳,轰然压在凌苍冥心口。
得偿所愿?
他得偿了什么?看着这人破碎虚弱地躺在眼前,感受着心底这莫名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涩与恐慌吗?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凌苍冥看着那仿佛一碰即碎的人,第一次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巨大的、无法掌控的动摇和……恐惧。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在眼前这人灵力尽散、无力如凡人的此刻,被困住的,仿佛是他自己。
黑心的上古真神闭着眼,感受着对方骤然混乱的呼吸和那几乎凝在自己身上的、充满了挣扎与无措的视线,内心一片冰封千里的平静。
逆徒。
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