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满室氤氲着暖融的甜香,却暖不透陌玄眼底重新凝固的万载寒霜。
大红的喜帐,鸳鸯锦被,还有眼前穿着同样大红喜服,正用那双惯会骗人的、湿漉漉的漆黑眼眸望着他的人——凌苍冥。
他的“好徒弟”。
时间洪流的碎片似乎还在神魂中冲撞,那勾栏瓦舍的污秽气息,刺耳的调笑,冰冷的锁链,以及最终碎裂的无情道心伴着血泪跌落尘埃的绝望……与眼前极致喜庆祥和的画面疯狂交织,几乎要撕裂感知。
然而陌玄只是静静坐着,雪白的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一切翻涌的情绪。他感受着体内那杯合卺酒化作阴寒的枷锁,熟练地封锁着他这具化身的经脉关窍,将澎湃的灵力迅速压制成一潭死水。
一切,都与前世别无二致。
凌苍冥似乎丝毫未觉,他倾身过来,身上带着清冽又危险的气息,声音依旧是他熟悉的、带了点依赖的软糯:“师尊……”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陌玄清冷的脸颊。
前世,便是在这里,他因为这声呼唤和触碰心旌摇曳,残存的情愫压过了骤然失去力量的不安,任由对方靠近,继而被打碎所有的骄傲。
这一次……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陌玄微微侧过脸,避开了。
凌苍冥的手僵在半空。
陌玄抬起眼,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此刻仿佛浸透了寒渊,深不见底,却又奇异的不带半分恨意,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看着凌苍冥,看着这张昳丽绝伦却心藏剧毒的面孔,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因灵力被封而带上一丝微不可查的虚弱:
“苍冥。”
他唤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叫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凌苍冥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很快被更浓的、伪装出的担忧覆盖:“师尊,您怎么了?是不是……酒力上头了?”他语气小心翼翼,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弟子扶您歇息?”
说着,他又要靠近。
“无妨。”陌玄抬手,用已然乏力的指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动作自然地将他的再次靠近化于无形,“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他顿了顿,在凌苍冥探究的目光中,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扔下一句轻飘飘却足以在对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话:
“想起你幼时初入山门,半夜被雷声惊扰,抱着枕头赤着脚,哭得眼鼻通红,跑来敲为师的房门。”
凌苍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那是他深埋的、绝不愿再提起的狼狈过往,是他还未曾完美戴上伪装面具时的青涩脆弱。陌玄此刻提及,语气那般自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仿佛真的源于回忆的温和,却像一根最锋利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魔尊尊严的核心。
他在提醒他,无论他如今是何等身份,曾拥有怎样颠覆一切的阴谋,在漫长的五年光阴里,他确确实实,是那个需要在他羽翼下寻求庇护、甚至会吓得哭鼻子的“徒弟”。
凌苍冥脸上的乖巧温顺几乎难以维持,那张昳丽的脸上,肌肉有瞬间的僵硬,眼底深处翻起一丝阴鸷。但他很快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又是那副无辜模样,甚至眼眶微微泛了红,像是被勾起了愧疚心绪:“师尊……还记得那些小事。是弟子当年不懂事,扰了师尊清修……”
“嗯。”陌玄淡淡应了一声,仿佛没看到他精彩的脸色变化,自顾自地,试图运转体内那已被彻底封死的神力。
果然,纹丝不动。
这魔尊亲手布下的禁制,确实厉害。若非他只是一具化身,本体神力浩瀚无边,远超此界想象,恐怕真要如前世一般,成为彻头彻尾的阶下囚。
他这细微的运气动作,似乎牵动了体内的禁制,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一缕银丝般的白发自肩头滑落,衬得他脸色在红烛下愈发显得苍白剔透,有种易碎的清冷感。
凌苍冥一直在密切观察着他。看到他蹙眉,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明显因无力而滑落的发丝……魔尊心中那丝因被提及糗事而升起的愠怒,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他知道酒里的封印生效了。他的师尊,清冷高傲、曾一剑荡平魔域三十六部的霁雪仙尊陌玄,此刻已灵力尽失,柔弱得不堪一击。
这本是他计划了五年,步步为营,最终想要看到的结果。
可当陌玄真的这般安静地、甚至堪称顺从地坐在那里,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愤怒,没有绝望质问,只是用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深寂如古潭的眼神看着他时……凌苍冥忽然觉得心口某处被极细微地刺了一下。
不对劲。
眼前的师尊,和他算计了五年的那个陌玄,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可具体是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师尊,”凌苍冥压下心头异样,决定按照原计划进行。他端起桌上一盏精致的玉杯,里面是澄澈的灵液,“合卺酒性烈,您饮些这个润一润,会舒服些。”
陌玄目光落在那杯灵液上。
前世,并无此物。是了,前世此时他已情绪激动,挣扎质问,凌苍冥自是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将他制住,言语羞辱后便扔去了那等污秽之地。
现在,他如此“安静乖顺”,倒让这位魔尊“体贴”起来了。
这灵液,怕是也没什么好东西。
见陌玄不语,凌苍冥端着杯子,又靠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软,几乎带着诱哄:“师尊,弟子伺候您用一些吧?”
红烛噼啪一声轻响。
陌玄终于缓缓抬眸,再次看向凌苍冥。他的目光掠过那杯可疑的灵液,掠过少年(或许该称魔尊)那张写满“担忧”的精致脸庞,最终,嘴角竟极浅极淡地勾了一下。
那弧度太小,太短暂,仿佛烛光晃动下的错觉。
却让凌苍冥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然后,他看见他那清冷绝尘的师尊,微微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苍冥。”
“你就只会这些手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