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抽打在临时搭建的工具棚油毡布上,发出“噼啪”的闷响。
棚内,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凝重几分。
十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台刚刚被周向东修复的旧车床。
它曾是希望的化身,此刻却成了绝望的源头。
车床旁的铁盘里,三枚刚刚加工出来的转向节螺栓,像三具丑陋的尸体,无声地宣告着失败。
它们的螺纹犬牙交错,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别说装上卡车,就是当废铁卖都嫌占地方。
“又废了一个!”
李师傅一拳砸在车床冰冷的床身上,手背瞬间通红,他却浑然不觉。
这位跟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把式,此刻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无力和挫败。
他粗重地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行……这床子不行了!主轴跳动得厉害,根本吃不住劲儿。修修补补能转起来是奇迹,想让它干精加工的活儿,是要它的老命!”
转向节螺栓,是卡车转向系统里的关键零件,精度要求极高。
没有它,车轮就成了脱缰的野马,整个车队都得瘫痪在这冰天雪地里。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声。
希望刚刚燃起,就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
“那咋办?没这玩意儿,咱们的车连方向都打不了!”王铁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就说,指望这堆废铁能变出金疙瘩,纯属做梦!”孙大勇抱着胳膊,靠在棚子立柱上,阴阳怪气地开口,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周向东,“某些人本事大,能让铁疙瘩转起来,可转起来跟能用,那是两码事!”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修复车床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
周向东没有理会孙大勇的讥讽。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车床前,目光沉静如水,仔细审视着那台嗡嗡作响的老伙计。
其他人看他,只觉得他是在发呆,但在他的视网膜上,一幅蓝光构成的虚拟透视图正缓缓展开。
【系统提示:图纸解析模块已启动,正在扫描设备结构……】
无数条数据流瀑布般刷过。
主轴、卡盘、刀架、尾座……车床的每一个零件都被分解、建模,纤毫毕现。
【扫描完成。
发现结构性偏差:主轴轴承座因长期磨损及修复应力,产生0.15毫米的微量形变,导致主轴旋转时同心度超标。】
【解决方案生成:通过在轴承座安装面上进行微量车削,补偿形变偏差,可将主轴同心度恢复至±0.01毫米精度范围内。】
原来如此!
问题不在于主轴本身,而在于承载它的基座。
这细微到肉眼无法分辨的变形,正是导致加工精度一塌糊涂的罪魁祸首。
李师傅的经验再丰富,也只能判断出“主轴跳动”,却无法洞悉其根源。
周向东抬起头,迎上李师傅焦灼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李师傅,问题不在主轴,在轴承座。我们不需要大修,只需要在安装面上,车掉0.15毫米,做一个补偿,就能恢复精度。”
此言一出,整个工具棚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周向东。
“啥?车掉0.15毫米?”李师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下意识地反驳,“小周,你疯了?0.15毫米,比头发丝还细!这怎么量?怎么调?全凭肉眼和手感?这比蒙着眼睛绣花还悬乎!一刀下去,要是车多了,整个轴承座就彻底报废了!这台车床也就真成了一堆废铁!”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老师傅的心声。
这是在挑战他们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常识。
精密加工靠的是精密的量具和稳定的机床,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感觉”。
孙大勇更是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装神弄鬼,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还0.15毫米,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不说你是用眼睛看出来的?”
他猜对了一半。
周向东确实是“看”出来的,只不过用的是系统的眼睛。
面对所有人的质疑,周向东没有争辩。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唯有事实,能击碎一切怀疑。
他缓缓闭上双眼。
那一瞬间,外界的嘈杂、质疑、冰冷的空气,全部消失。
他的意识沉入一片纯白的空间。
【技能模拟训练模块已启动。】
【训练目标:主轴轴承座精度补偿操作。】
【训练次数:10次。】
嗡——
一声轻响,周向东的“意识体”前出现了一台与现实中一模一样的虚拟车床。
拆卸主轴、测量轴承座、安装刀具、设定进给参数……
第一次模拟,刀具角度略有偏差,切削量超了0.03毫米。失败。
第二次模拟,手部抖动,导致切削面不均。失败。
第三次模拟……
第九次模拟,操作流畅,但耗时过长。
第十次模拟,从拆卸到调整,每一个动作都如同教科书般精准,每一个步骤都衔接得天衣无缝。
一道完美的路径,已经深深刻印在他的肌肉记忆中。
【训练完成。肌肉记忆路径已生成。】
周向东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变了。
之前的平静沉稳,化作了此刻的锐利如刀,充满了绝对的自信。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直接从工具箱里拿起测微仪和百分表,动作行云流水。
固定表座,探针接触轴承座安装面,轻轻转动主轴……一系列在外人看来繁琐无比的校准动作,在他手中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全部完成。
“他……他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年轻工人小声问。
“校准,他在找基准点。”李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太快了……而且每一下都准得吓人。”
周向东设定好进刀参数,对李师傅说:“李师傅,麻烦您,帮我把车床开到最低速。”
李师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手指有些僵硬地按下了启动按钮。
车床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最大声的孙大勇也死死闭上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向东的手。
周向东的手,稳如磐石。
他轻轻转动进刀手轮,刀尖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靠近旋转的工件。
“呲——”
一声极其轻微的切削声响起。
那声音清脆、连续,不带一丝一毫的滞涩,宛如小提琴手在弓弦上拉出的最平稳的音符。
银白色的铁屑如发丝般卷曲着飘落,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周向东收刀,关闭车床。
整个工具棚里,落针可闻。
“好了。”他平静地说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师傅第一个冲了上去,他几乎是抢过周向东刚刚加工好的第一颗转向节螺栓,颤抖着手,将千分尺的测头夹了上去。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刻度。空气仿佛凝固了。
“怎么样啊,李师傅?”王铁柱急得直挠头。
李师傅没有回答,他松开千分尺,又换了个角度重新测量了一次,然后又换了第三个角度……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从紧张变成震惊,最后化为一片狂喜的潮红。
“公差……公差±0.02毫米!”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天哪!这……这比咱们厂里一级品的标准还要高!还要高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娘!真的假的?”
“±0.02毫米!用这台破烂车出来的?”
“神了!这简直是神仙手段!”
孙大勇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火辣辣地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却发现任何话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周向东没有停下,他换上新的毛坯料,再次开动车床。
第二颗,成功!
第三颗,成功!
连续三颗,颗颗都是超越标准的一级品!废品率,归零!
“咣!”
王铁柱激动地一拳砸在身后的木板墙上,震得棚顶的雪花簌簌落下。
他通红着眼睛,一把抓住周向东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东子!你小子……你这手艺,是铁匠铺里的神仙下凡了吧!”
而李师傅,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师傅,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缓缓走到周向东面前,整理了一下满是油污的衣襟,然后,深深地、郑重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小周,”他抬起头,眼眶里泛着泪光,声音哽咽,“以前,是我教你修车。今天,是你教我怎么做人,怎么看待这门手艺。我老李,服了!心服口服!”
这一躬,比任何赞美都来得震撼。
它代表着旧时代经验派对新时代技术派的最高敬意。
夜,深了。
车队营地里,庆祝的喧嚣渐渐平息。
转向节螺栓的批量生产已经步入正轨,车队的危机暂时解除。
周向东的工具棚里却依旧亮着灯。
他没有沉浸在白天的赞誉中,而是摊开一张草图,那是他根据系统资料,重新设计的柴油滤清器核心部件——一种能大幅提升过滤效率和寿命的新型滤芯。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修复车床只是第一步。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周向东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呢子大衣,身形清瘦,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
他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就是周向东同志吧?”老人开口,声音温和而有力。
“我是,您是?”
“我姓陈,叫陈开泰。以前在哈工大教过几年机床原理。”老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递了过来,“我听说了白天的事。你修那台车床的手法,只凭微量切削来补偿基座变形,这种思路……像极了我当年的导师。”
周向东心中一动,接过了纸包。
入手很沉,打开一看,是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复印件,封面上是几个手写的工整大字——《机械设计手册》。
“这……”
陈工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仿佛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年轻人,我看过你画的草图,很有想法,也很大胆。但是,你的路子太野了。你缺的不是技术,也不是天赋,而是系统化的理论和正规的训练。这本手册,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可以帮你,帮你把那些野路子的想法,变成符合国家标准的正式图纸。但我有一个条件——”
陈工的眼神望向棚子外茫茫的雪原,意有所指地说:“别把这一身惊人的本事,锁死在这小小的工具棚里。它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送走陈工,周向东回到桌前,心中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他翻开那本散发着墨香和岁月气息的手册,扉页上,是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工业化,始于对每一毫米的精确掌控。”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将他白天的操作与一个更宏大的概念连接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小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踩着积雪,艰难地走过营地。
是苏晓梅,她怀里抱着一叠厚厚的图纸,看样子是刚从地质勘探队那边回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专注而坚定的侧脸,仿佛一幅动人的画卷。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悄然亮起:
【时代任务更新:三线建设关键物资调拨通道即将开启。】
【系统建议:尽快筹建拥有独立生产能力的修理厂,获取正式生产资质,承接国家级任务。】
周向东的目光从窗外的身影,缓缓移回到手中的《机械设计手册》上,最后落在了自己那张滤清器设计图上。
他握紧了手中的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清晰而坚定。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个时代宣告:
“是时候了,从一个修车的人,变成一个……造车的人。”
夜色如墨,窗外的世界寂静无声,但周向东知道,一个崭新的、属于他的工业时代,正准备拉开序幕。
他体内的血液,已经开始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