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将京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廉价客栈里,南枝对着铜镜,最后一次端详镜中那张陌生的脸。
肤色蜡黄,颧骨微凸,眼角眉梢被炭笔勾勒出细密的纹路,显得憔悴而愁苦。原本莹润的嘴唇也失了血色,干裂起皮。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饱经风霜、生活困顿的民间女子,与昔日那个清贵娇养的南府千金判若云泥。
她身后,小司正紧张地收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两套最粗陋的布裙和一些散碎铜钱。小丫头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动作间带着迟疑和不安。
“小姐……”她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哭腔,“我们…我们真的非要如此吗?那厉王府是龙潭虎穴,您一个人去,我…我害怕……”
南枝放下镜子,转过身,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她握住小司冰凉颤抖的手。
“小司,听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厉王府,我必须去。这是唯一能接近仇人的路。但你不能去。”
“为什么?小姐,我可以伺候您!我可以帮您望风,我可以……”
“你不能。”南枝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王府是什么地方?规矩森严,耳目众多,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一个人,尚且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若再加上你,目标更大,破绽更多。我不能让你也陷进去。”
她看着小司苍白惊恐的小脸,语气放缓了些,却更显凝重:“而且,我们需要有人在外面。若我在里面…出了意外,总得有人知道真相,总得有人…为我们南家,留下一点声音。”
小司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可是小姐,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危险,所以才更不能全军覆没。”南枝从贴身处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囊,塞进小司手里,“这里面是一些散碎银子和两张银票,足够你支撑一段时日。记住我跟你说的——”
她盯着小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嘱咐:“离开这家客栈,去城西的‘回春堂’药材铺附近,租一间最不起眼的小屋住下。那家药材铺的掌柜姓吴,早年曾受过我外祖父一点恩惠,为人还算厚道,但你万不可主动与他相认,只在实在艰难时,可拿这枚铜钱去抓药,他或能给你些微照应。”
她又将一枚磨得发亮的旧铜钱放在小司掌心。
“平日深居简出,尽量不要与人来往。若…若三个月后,我没有丝毫消息传出,你便想办法,离开京城,往南去,找个安稳地方,忘掉过去,好好活下去。”南枝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这是她能为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做的最后安排。
小司握着那沉甸甸的布囊和冰冷的铜钱,哭得不能自已,只知道拼命摇头。
南枝狠下心肠,抽回手,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扮,将那支白玉簪稳稳插入略显蓬乱的发髻。此刻,她是孤女林枝。
“记住我的话,小司。活下去。”
说完,她不再看小司泪流满面的脸,毅然决然地推开房门,步入了蒙蒙雨雾之中。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让她因离别而有些柔软的心肠重新变得冷硬如铁。
厉王府的巍峨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绕着王府外围走了两圈,最终选定西侧角门作为目标。这里比正门多了几分烟火气,每日有运送杂物、菜蔬的车辆出入,守卫相对松懈,也更有可能接触到王府内院的低等仆役管事。
时机需要恰到好处。太早,人少不易被注意;太晚,管事嬷嬷可能已外出或不便理会。
她在距离角门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弄里耐心等待,雨水浸湿了她的粗布头巾和衣裳,带来刺骨的寒意。她需要这种狼狈,来让接下来的“意外”更加真实。
估算着时辰,约莫是午后,王府内各处管事开始忙碌安排庶务的时候。南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油纸包。
里面是她根据《南氏秘录》精心调配的药粉。主料是无毒蕈菇晒干研磨的粉末,佐以微量藜芦粉。此物服下,约半柱香后便会引发剧烈腹痛、冷汗淋漓、面色青白,脉象浮乱急促,状若凶险的绞肠痧,但药效过后并不会真正损伤身体根基。
这是一步险棋。若王府之人冷漠视之,任她自生自灭,她很可能假戏真做,重伤甚至毙命。她在赌,赌厉王府对一条“低贱”人命的漠视中,或许还存有一丝维持表面秩序、甚至补充劳力的实际考量。
不再犹豫。她将药粉倒入口中,混着冰冷的雨水咽下。那苦涩粗糙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很快,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腹中猛然炸开!南枝瞬间蜷缩在地,冷汗如瀑,瞬间打湿了内里的衣衫。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中透着青灰,呼吸变得急促而痛苦,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移位。
就是现在!
她凭借强大的意志,拖着几乎痉挛的身体,挣扎着爬出巷口,朝着王府西角门的方向,踉跄扑去。
雨丝更密了。她浑身湿透,泥水沾满了衣襟,每挪动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角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两名守门的护卫正靠在门廊下避雨,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终于,在离角门尚有十几步时,南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身子一软,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积水中,溅起一片泥泞。
这一下动静,终于引起了护卫的注意。
“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些的护卫皱了皱眉,探头看来。
“好像是个叫花子晕倒了。”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护卫语气淡漠,“轰走就是了,别死在门口,晦气。”
年轻护卫迟疑了一下:“王哥,看着不像叫花子,像个…落难的姑娘?脸色难看得吓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更晦气!”那王哥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弄走!要是惊扰了里面哪位主子,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护卫似乎有些不忍,但也不敢违逆,正要上前驱赶。
就在这时,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走了出来,似乎正要出门办事。
“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嬷嬷声音带着一丝威严,目光扫向门外。
“刘嬷嬷。”两名护卫连忙行礼。那王哥抢先道:“回嬷嬷的话,不知哪来的野丫头晕倒在门口,小的这就把她拖走!”
刘嬷嬷的目光落在泥水中的南枝身上。雨水冲刷着她蜡黄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庞,痛苦的蜷缩姿态,破碎的呻吟,以及那身虽然粗旧却还算整齐的衣裳…这不像是寻常的乞丐流民。
南枝感觉到有人注视,心知关键时刻来了。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神涣散,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药…救我…救救我…”
刘嬷嬷眉头微蹙,上前两步,避开积水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南枝的脸色,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不像是装的…”嬷嬷沉吟道,她见多识广,这症状看着凶险,倒有几分像她年轻时见过的一种急症。
“嬷嬷,这…”护卫王哥有些着急。
刘嬷嬷站起身,拍了拍手:“王爷虽严,但也不是不教而诛之主。府里近日正好缺几个浆洗打扫的粗使丫头,她若是个清白的,救活了,也是一份劳力。若是不中用,或死了,再扔出去也不迟。”
她几句话便定了乾坤,既全了可能存在的“善心”,更多则是考虑王府用度。厉王府规矩大,仆役犯错被罚被撵是常事,补充人手亦是常事。
“你们两个,”她指向那两名护卫,“把她抬到后巷杂役院的空房里去。春杏,你去瞧瞧今日轮值的府医张先生得空否,请他过来看一眼。”
“是。”被点到名的小丫鬟连忙应声,小跑着去了。
护卫不敢再多言,只得上前,粗手粗脚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南枝架起,拖着她从角门进了王府,绕过几条狭窄的通道,将她扔进一间堆放杂物的简陋房间里。
南枝躺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体仍在承受着剧烈的痛苦,但心神却绷紧到了极致。她成功了第一步,进来了!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更加如履薄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留着山羊胡、提着药箱的老者皱着眉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叫春杏的小丫鬟。
“张先生,麻烦您给瞧瞧,这丫头突然晕倒在门口,看着怪吓人的。”刘嬷嬷的声音随后响起。
张府医敷衍地应了一声,显然对被叫来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低等杂役看病很是不满。他坐下,三指搭在南枝的手腕上,闭目诊脉。
南枝立刻运转起《南氏秘录》中记载的一种闭息敛脉之法,这本是用于受了内伤后调息保命之用,此刻却用来伪装脉象。她刻意让脉息显得浮乱无序,时急时缓,俨然一副内腑失调、急症攻心的模样。
张府医诊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又扒开南枝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摇了摇头。
“奇怪…这脉象浮促杂乱,如雀啄屋漏,面色青白,冷汗不止,似是绞肠痧之症,却又有些许不同…”他捋着胡须,有些不确定,“看她衣着,怕是饥寒交迫,又染了急症,这才发作起来。”
“可能治?”刘嬷嬷更关心这个。
“且试试吧。”张府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南枝几个穴位上扎了几针,又取出一颗丸药,让春杏帮着用水化开,给南枝灌了下去。
那丸药不过是普通的清热化瘀之物,正好与南枝服用的药性略有相克,能加速缓解她的症状。南枝顺势表现出一丝好转的迹象,痛苦的呻吟渐渐低了下去,呼吸也略微平稳了些。
张府医见状,面露得色:“看来是对症了。无甚大碍了,好生休养两日,吃些清淡的便可。我开副方子,吃两剂固本培元即可。”他写下药方,便提着药箱告辞了,显然不愿多待。
刘嬷嬷看了看药方,又看了看床上似乎睡着了的南枝,对春杏吩咐道:“你在这儿照看一会儿,等她醒了,问问来历。若还过得去,就留下在后院做些杂活。”
“是,嬷嬷。”春杏乖巧应下。
刘嬷嬷又打量了南枝几眼,这才转身离去。对她而言,这不过是王府日常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死是活,全看这丫头的造化。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窗棂。
南枝没有立刻“醒”来。她闭着眼,默默调息,感受着体内的剧痛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她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远处隐约传来的仆役走动声、劳作声,近处小丫鬟春杏轻微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药效几乎完全过去。南枝才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恰到好处地带着迷茫与虚弱。
“呀!你醒啦!”春杏惊喜地凑过来,“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南枝看着她,这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面容稚嫩,眼神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的单纯。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春杏连忙扶了她一把。
“这…这里是哪里?”南枝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困惑”。
“这里是厉王府呀!你晕倒在西角门口了,是刘嬷嬷心善,让人把你抬进来的,还请了大夫给你瞧病呢!”春杏快言快语地说道。
“厉王府?”南枝适时地露出惊恐之色,身体微微向后缩,“我…我怎么会在…”
“你别怕别怕!”春杏连忙安慰,“王府规矩虽然大,但只要安分守己,不做错事,也不会随便打杀人的。嬷嬷说了,等你好了,若是身家清白,可以留在后院做活儿呢!总比你流落街头强吧?”
南枝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深处的暗流。再抬眼时,眼中已蓄满了感激与后怕的泪水:“多…多谢嬷嬷救命之恩,多谢姑娘照看…我、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她这副柔弱感恩的模样,轻易赢得了春杏的同情。
“哎呀,谢什么呀。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怎么会晕倒在这里?”春杏好奇地问道。
南枝早已备好说辞。她眼中泪光闪烁,低声道:“我…我叫林枝…原是保定府人士,家中遭了灾,爹娘都没了…只好带着母亲留下的一点念想,来京城投奔远房舅舅…谁知、谁知舅舅早已搬离,不知所踪…盘缠用尽,无处可去,又淋了雨,一时急火攻心…就…”她说着,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无声地落泪。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悲苦无助,配合她此刻虚弱苍白的模样,极具说服力。她提及“母亲留下的念想”,是为那支玉簪和将来可能显露的“懂药”做铺垫;提及“投亲不遇”,解释了孤身流落的原因。
春杏听得眼圈都红了:“唉,真是个可怜见的…你别哭了,既然无处可去,就在府里安心待下吧。后院浆洗处的活计是辛苦些,但总能吃饱穿暖,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真的…可以吗?”南枝抬起泪眼,怯生生地问,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嗯!我去跟刘嬷嬷说!你好好休息!”春杏用力点头,像是接下了什么重要任务,转身跑了出去。
南枝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脸上的柔弱和泪水渐渐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她缓缓躺回硬邦邦的板床上,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杂物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气息,窗外是王府高耸的围墙切割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这里,便是她复仇之路的起点。
厉王府,这龙潭虎穴,她终于进来了。
以最卑微的身份,怀揣着最炽烈的恨意。
接下来的路,必将步步惊心。她需要谨言慎行,需要仔细观察,需要在这森严的等级中,找到那条能通往萧绝身边的路。
她轻轻抚过藏在袖中的那支白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母亲,您看到了吗?女儿进来了。
父亲,兄长,小妹…你们在天之灵,请保佑我。
保佑我,早日得偿所愿。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小屋,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这王府深处的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