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本该是暖风醺人、柳絮纷飞的时节。然而这一日,长街之上的空气却凝滞如铁,透着一股子反常的肃杀寒意。
朱雀大街,帝都最繁华的通衢,此刻竟是死寂一片。往日里摩肩接踵的人流、喧嚣鼎沸的叫卖声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抹去。沿街的商铺大多半掩着门板,掌柜和伙计们瑟缩在门缝后,眼神惊惶地向外窥探。茶楼酒肆的二楼雅间,窗棂微启,隐约可见一道道屏息凝神的目光。
百姓们被驱赶至街道两侧,黑压压地挤在一起,却无一人敢高声言语,连孩子的嘴都被大人紧紧捂住。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发酵。
维持秩序的京兆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们,个个脸色发白,紧握着手中的水火棍或长枪,如临大敌。他们的紧张并非源于那即将被押解而来的囚犯,而是源于那位主持今日之事的主人。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惧或畏,都聚焦在长街尽头。
“哒…哒…哒…”
清脆而规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在青石板路上,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从容,每一下都仿佛踩在心跳的间隙,让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终于,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尽头。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玄色大纛,旗面上用暗金线绣着一只狰狞咆哮的睚眦兽首,张牙舞爪,凶戾之气几乎要破旗而出!那是厉王萧绝的王旗。
旗帜之下,一骑当先。
那人身披玄墨重甲,甲叶在稀薄的春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幽光,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他并未戴头盔,墨玉般的发丝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拂过棱角分明的侧脸,更添几分冷峭。他的坐骑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名曰“踏雪乌骓”,马如其主,顾盼之间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桀骜与冰冷。
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已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压得人脊背发弯,几欲跪伏。
他便是当朝天子第三子,掌刑狱、督京畿防务,战功赫赫,权倾朝野,亦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厉王,萧绝。
人群中的南枝,裹着粗布头巾,蜡黄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地钉在那渐行渐近的身影之上。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蚀骨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驱使她立刻扑上去,用指甲,用牙齿,将这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撕碎!
可她不能。她只能像周围那些惊惧的百姓一样,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仇恨地捕捉着关于他的一切细节。
马队越来越近。
南枝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却也极其冷漠的脸。肤色是常年在军旅中历练出的冷白色,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唇线薄而锋利,抿成一条毫无情绪的直线。他的眼眸微垂,看着前方的路,目光深幽,似寒潭千尺,不起微澜,仿佛眼前这万民屏息的场面,于他不过是一场无趣的默剧。
那不是刻意装出的冷酷,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周遭一切的漠然。生灵万物,似乎都不值得他投注一丝一毫的多余情绪。
这就是萧绝。这就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
南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努力将这张脸,这个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萧绝的马队之后,是两列煞气腾腾的亲卫。这些亲卫皆着玄甲,腰佩制式横刀,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地护卫在两侧,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他们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审视与警告,所过之处,众人皆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避开视线。
再之后,便是今日的主角——一长串用精铁镣铐锁住的囚犯。约莫有二三十人,个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神情或麻木,或绝望,在亲卫的押解下踉跄前行。铁链拖曳在青石板上,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为这肃杀的场面更添几分凄惶。
队伍行至长街中段,一处较为开阔的广场停下。这里似乎是预设的行刑之地,中央临时搭建了一座高台,台下已挖好数个深坑,旁边堆放着浸了火油的柴薪,一股刺鼻的味道隐隐传来。
京兆尹和几位刑部官员早已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见到萧绝下马,连忙小跑着上前,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至极。
“下官参见王爷。”
萧绝目光甚至未曾在他们身上停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敲打在几位官员的心头,让他们腰弯得更低。
他缓步走上高台,玄色的大氅在身后拂动,划出冷硬的弧度。他在台中央唯一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姿态看似随意,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仪。
“开始吧。”他开口,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一名刑部主事连忙捧着一卷文书,小跑上台,展开,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高声宣读:“奉圣谕,厉王殿下令旨:查罪员周弼等二十七人,勾结地方,贪墨漕粮,暗通敌国,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依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每念一个罪名,台下囚犯中便有人瘫软下去,被两旁如狼似虎的王府亲卫粗暴地提起。
宣读完毕,场间一片死寂。
萧绝微一抬手。
亲卫们立刻行动,如同最精密的机器,两人一组,将那些瘫软的囚犯拖拽到深坑旁。
就在此时,囚犯中一个原本看似萎靡的中年男子,眼中骤然闪过一抹凶光,猛地挣脱了身旁亲卫的钳制!他手腕一翻,竟从破烂的衣袖中滑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刃,嘶吼着,如同困兽般扑向高台!
“萧绝!你这屠夫!残害忠良!我跟你拼了!”
变故突生!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台下的官员们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然而,高台之上,萧绝甚至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睑,看向那扑来的刺客。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扑向烛火的蝼蚁,淡漠,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厌烦。
电光火石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支玄铁箭矢如同黑色闪电,从侧后方一座酒楼的窗口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掠过数十步的距离,“噗”地一声,直接洞穿了那名刺客的咽喉!
刺客前扑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疯狂和恨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鲜血从喉间汩汩涌出。
下一刻,他重重地栽倒在地,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眼睛兀自圆睁着,死死盯着高台的方向。
整个过程中,萧绝的目光甚至没有去看那支箭射来的方向,仿佛早已料到,亦或根本不在意。他的视线掠过地上的尸体,淡淡地扫了一眼台下噤若寒蝉的囚犯和官员。
“继续。”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刚才死的不是一个人,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亲卫们沉默地上前,拖走尸体,行刑继续。再无任何意外。
囚犯被逐一推入深坑,柴薪被抛下,火把投入。
冲天的火焰猛地腾起,伴随着凄厉绝望的惨嚎,油脂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广场。
火光跳跃,映照在萧绝的脸上,明暗不定。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容,在烈焰的背景下,更显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无情地审视着眼前的炼狱景象。
百姓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许多人低下头,浑身颤抖,不敢再看。一些胆小的甚至直接晕厥过去。
南枝站在原地,身体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了。那冲天的火光,那凄厉的惨叫,那焦臭的气味…与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南府惨案何其相似!
而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男人,就那样高高在上地坐着,冷漠地注视着。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窒息。她看着他冰冷的侧影,一遍遍在心中发誓:萧绝,你今日施加于他人的,他日,我必让你千百倍偿还!这烈火焚身之痛,这绝望哀嚎之苦,你定要一一尝尽!
行刑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缕黑烟袅袅散入空中,广场上只余下一个个焦黑的坑洞和令人作呕的气味。
萧绝缓缓站起身。
所有官员和兵士立刻躬身垂首。
他步下高台,踏雪乌骓被亲卫牵来。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健。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那片行刑之地一眼,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处决,于他不过是处理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
“回府。”
他一声令下,玄甲亲卫迅速整队,簇拥着他,如来时一般,沉默地朝着厉王府的方向行去。
马蹄声再次响起,“哒…哒…哒…”,敲击在死寂的长街上,也敲击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百姓心上。
直到那面玄色睚眦王旗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才仿佛骤然消散。
人群如同解除了定身咒,瞬间活了过来。窃窃私语声、后怕的喘息声、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响起。人们面色苍白,互相搀扶着,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活阎王…真是活阎王啊…”
“太可怕了…那眼神,看一眼都觉得要折寿…”
“嘘!慎言!不想活了!”
“那些官老爷在他面前,跟孙子似的…”
议论声低低地传来,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南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的嘈杂仿佛离她很远。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萧绝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
那双深幽如寒潭的眸子,那份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那雷霆万钧、铁血无情的手段…一切都清晰地告诉她,她的仇人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权势滔天,心狠手辣,且毫无弱点。
一股冰冷的绝望悄然漫上心头,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恨意压了下去。
恐惧吗?
当然恐惧。面对那样的男人,谁能不恐惧?
但她更恨!
南枝缓缓低下头,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支冰凉的白玉簪。簪身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着她背负的血海深仇。
母亲希望她平安喜乐,可她早已没了平安喜乐的资格。
父亲兄长惨死火海,母亲妹妹悬梁自尽…那冲天的火光和焦臭气息,已经成为了她永世的梦魇。
而萧绝,便是这梦魇的化身。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蚀骨的恨意强行压下,再抬起头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深埋其下的、坚不可摧的决心。
厉王又如何?活阎王又如何?
即便他是九幽之下最可怕的魔神,她也要一步步走入他的地狱,接近他,成为他身边最致命的的那根毒刺。
她看着那巍峨皇城的轮廓,目光最终落向厉王府所在的方位。
萧绝,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到那时,我将不再是台下仰望你的蝼蚁。
她转身,拉紧头巾,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尚未散去的人潮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河流,再无痕迹。
只有她知道,一颗复仇的种子,已在这片被鲜血与恐惧浸透的土地上,悄然种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