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欣的手浸在冰凉油腻的洗洁精水里,指关节被泡得发白起皱。
塑料盆里,陈家的晚餐残骸堆得山高。酱褐色的汤汁凝固在碗壁,油腻的残渣黏附在筷子缝隙里,几片菜叶蔫巴巴地浮在水面,散发出隔夜饭菜的酸馊气。抽油烟机老旧的叶片徒劳地嗡鸣着,非但没吸走多少油烟,反而将一股混合着廉价辣椒、陈年油垢和洗涤剂的浑浊气味搅动得更加浓郁,直往人鼻子里钻,熏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低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家居服,料子已经磨得发硬,袖口脱线,洇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这是超市特价区十九块九的货色,曾经会令她皮肤过敏发痒的材质,如今穿惯了,竟也麻木了。
冷水冰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窗外暮色四合,阴沉沉的天空压得极低,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脏水的灰色抹布,罩在这栋老旧的居民楼上。厨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罩着积满灰垢的塑料灯罩,光线浑浊暗淡,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油腻斑驳的瓷砖墙上。
客厅里传来高分贝的电视购物广告和咀嚼零食的咔嚓声。陈丽丽下午特意发微信让乔家欣买的薯片,超大包装的“田园番茄味”。茶几上,拆开的包装袋摊着,金黄色的薯片碎屑和包装锡纸上腻滑的调料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说,”陈丽丽黏腻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拖长的腔调,“今天这莲藕汤盐是不是又放多了?咸得我嗓子都齁着了!真没法喝!”
她边说边重重地把玻璃杯磕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杯子里是乔家欣炖了一下午的“滋补汤”。汤的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几块炖得粉糯的莲藕和排骨在澄澈的汤底里清晰可见。
乔家欣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洗碗布机械地擦过一只沾满干硬饭粒的碗边,指腹下的油污触感黏腻得让人反胃。没控干水的青菜下锅,油温过高,才导致汤面起沫——她解释过一遍。无用。
“喂!垃圾桶满了!满得盖子都盖不上了!闻着味儿了都!你没长眼睛吗?”陈丽丽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乔家欣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她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湿漉漉、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走出厨房。经过客厅时,她能感觉到沙发那头的视线,如同粘稠的蛛网,粘在她洗褪色的衣服上,粘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角落里的塑料垃圾桶,的确已经堆成了尖顶。陈丽丽吃剩的果核、油乎乎的厨房纸巾团、膨化食品的空袋,还有一个翻倒的酸奶盒,残液正顺着桶壁流下来,在哑光地板上蜿蜒出一道黏稠的痕迹。一股酸腐气混着食物残渣的复杂气味弥漫开来。
她面无表情地弯腰提起沉甸甸的垃圾袋,袋口散开的瞬间,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拎着这包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废弃物,转身走向玄关,打开通往楼道和公用垃圾通道的沉重铁门。
寒凉的穿堂风呼地灌了进来,带着外面湿冷的水汽。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几盏,忽明忽灭,昏黄的光线映在冰冷的水泥地面和剥落的墙皮上。她把垃圾袋塞进墙上的投递口。塑料袋与金属洞口摩擦,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哗啦”声。
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的阴冷和昏沉。她站在玄关狭小的空间里,后背贴上冰冷的门板,想汲取那一点点的凉意,压住心头翻滚的恶心和…那种永远挥之不去的疲倦。指腹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刚才擦碗时没注意划了个小口子,被洗洁精蛰得更疼了。
客厅里,电视购物频道的声嘶力竭还在继续:“……只要998!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还等什么!赶紧拿起电话订购吧!……”
“啧,吵死了!换台换台!”陈丽丽不耐烦地命令。随即是啪啪的换台声。
乔家欣闭上眼,几秒后又睁开,重新走回那个让她窒息的客厅核心区。她甚至没顾上看一眼那滩从垃圾桶流到地板上的酸奶污渍。
就在她刚刚迈进厨房门,准备再次拧开水龙头时,厨房门口传来了凉凉的声音。
“油花撇干净没?这么大油花飘着,看着就不吉利,谁咽得下去?吃了也得堵心!”婆婆陈爱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里,依旧是双臂抱胸的倚靠姿势,粗壮的手指上,一枚硕大锃亮的金戒指几乎要晃瞎人眼——那是用乔家欣的副卡新买的“节日礼物”。
她的身体挡住了厨房唯一的光源,投下的阴影将乔家欣完全笼罩,像个无形的囚笼。身上那件崭新的暗红真丝睡衣光滑柔亮,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不真实的贵气光泽。乔家欣认得那个牌子,商场专柜的当季新款,吊牌价近五千。是她上周被陈爱华“拖着”去商场“参谋参谋”,然后毫无悬念地刷卡买单的成果。
陈爱华挑剔的目光像两把沾了油的刷子,在乔家欣的脸上、身上来回扫动。
“老早就跟你说过了,排骨要先用温水焯过血沫,莲藕也要拍碎了再下锅,你偏不听!乔家供你大小姐那会儿是有人伺候,可嫁进我们陈家就得入乡随俗懂不懂?由着你性子糟蹋东西!”唾沫星子随着她提高的音量四处飞溅,带着烟草和陈年油腻的口气直喷在乔家欣脸侧,“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冷水刺得指尖生疼。乔家欣低着头,视线落在盆中油腻浑浊的水面上。水面晃动,映出她模糊变形的脸——憔悴、苍白、眉宇间凝固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她记得几个月前她偷偷带婆婆去乔氏旗下会员制医院做全套体检,VIP病房外的鲜花和落地窗外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主检医生摘下口罩对陈爱华客气地笑:“陈阿姨,您身体保养得很好,指标比同龄人都强。乔小姐真是孝顺……”“孝顺”儿子工作忙,一次没露过面。那天的炖汤用的是空运的新鲜菌菇……
厨房窗外,城市渐次点亮的霓虹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光晕,遥远的璀璨与她隔绝。手腕上戴着的地摊塑料发圈勒得皮肤发痒。以前……乔家山顶别墅清晨的阳光会透过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安静地铺满那张巨大的胡桃木餐桌,水晶花瓶里的铃兰沾着露水,空气里有咖啡和烤吐司的香气……佣人们走路悄无声息,说话都带着恭敬的笑意……母亲担忧的眉眼在眼前浮现,父亲低沉的话语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分量在耳边响起:“欣欣,我和你妈不同意,不是嫌他穷。心穷……治不好的!陈家就是个无底洞……”
一股酸涩的苦味猛地窜上喉咙,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乔家欣倏地攥紧了手中的海绵洗碗布,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掌心的薄茧,带来一点点实在的痛感。这痛感像一根细针,尖锐地刺破了汹涌而上的悲潮。她深吸一口气,喉咙滚动了一下,强行把那口哽住的气息压下去。声音从干涩发紧的喉间挤出,平直得没有一丝波纹:“水没控干,下锅才起沫。我再撇撇。”
她的回答没有温度,像一块扔进死水的石头,连涟漪都懒得激起。她拿起长柄汤勺,伸进还温热的汤锅里,重新开始机械地撇去浮沫。动作略显僵硬,指尖因为冰冷和用力泛着青白。
客厅里,薯片被咀嚼的咔嚓声停了片刻。乔家欣放在茶几上充电的手机被一只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拿了起来。“嗒嗒嗒……”解锁密码输入的声音轻快随意,仿佛理所当然。
屏幕光亮起,映着陈丽丽凑近、兴致勃勃的脸。她熟练地划动着屏幕,手机发出的微光在她被廉价的荧光绿面膜覆盖大半的脸上跳跃。鼻腔里溢出模糊的哼唧声,似乎是满意又似乎是不屑。
“啧,姐,你这手机屏幕有点小啊,最新的那款不是出Max了吗?超大屏!多带劲!”陈丽丽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天真和无知,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尾音轻飘飘地上扬着,“诶,你说……等我哥过生日,让他给我买个当生日礼物,他准乐意吧?”
手机屏幕的光越过茶几照亮了沙发前一小片狼藉的地板——薯片碎屑、油腻的指印,还有她刻意滴落的几滴橙汁,就在乔家欣还没来得及擦掉的酸奶污迹旁边,融合成一种更肮脏的色泽。那台音量开得震天响的电视里,广告里衣着光鲜的主持人正表情夸张地推销着一套金光闪闪的锅具套装。陈爱华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嘴角似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像尊刻薄的金佛。
乔家欣仿佛没听见小姑的话,也根本不在乎被窥探的手机。她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抗胃里那股越攒越紧的恶心感,和胸口那块沉重得像灌了铅的铁。汤勺刮过锅壁,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摩擦声。
窗外墨色彻底涂抹干净了天空,楼下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晕模糊地贴在厨房油腻的玻璃窗上。寒冷的水流下,她的手已经冻得有些麻木。洗碗池里水面上漂浮着的油脂重新聚拢,凝结成令人作呕的白斑。
“咔哒。”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沉闷地响起,格外清晰地穿透客厅的喧嚣。随即是厚重的防盗门被推开,卷进一股室外的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实验室里特有的消毒水和有机溶剂的混合气味。
乔家欣的手指在冷水里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继续机械地握着碗碟擦拭。
脚步声靠近。陈铭泽回来了。他脱下那件半旧但保养还算干净的深灰色风衣——曾经是乔家欣省下几个月零花钱特意给他买的“体面”上班外套——随手搭在了门厅那张劣质廉价的塑料衣帽凳上。凳子承重发出一声不祥的“吱嘎”。
陈铭泽径直走向客厅沙发,把自己疲惫的身体重重摔进那张唯一还算新、但早已被陈丽丽长期霸占以致中间凹陷下去的绒布沙发里。他揉了揉眉心,从额头到鬓角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眼底是掩盖不住的研究过度后的倦意。
“回来了?累坏了吧?快喝口水润润嗓子。”陈丽丽早已换上一副甜腻殷勤的面孔,飞快地把乔家欣放在茶几上的、那杯原本是陈丽丽要求倒给自己解腻的温开水,推到了陈铭泽面前。
透明的玻璃杯在劣质的玻璃茶几上轻轻滑动。
乔家欣依旧背对着客厅,在厨房的昏暗中。水流哗哗地冲走碗盘上最后一点泡沫,她拿起一块灰扑扑的、边缘破损的干布,沉默地擦拭着那些盘碟上的水珠,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陈铭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正好。他靠进沙发靠背,眼睛短暂地闭合了一下,似乎是缓口气。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微不可闻的喟叹。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亢奋的推销声和陈丽丽“咔吧咔吧”嚼薯片的声响。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却又短暂的几秒,陈铭泽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响起。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疲惫而略显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如同寒冬腊月里一枚冰冷的铁钉,精准地楔入了令人窒息的空气泡沫。
“汤好了?”他问,语调平直,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乔家欣擦干最后一个盘子的手停顿了零点一秒。
“……嗯。”一个极其轻微的音节,从厨房飘出来。
“明天一早,给薇薇送去。”陈铭泽的视线掠过厨房门口那个模糊的忙碌侧影,看向虚无,或者仅仅是看向对面墙壁上那个刺眼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她一个人带孩子,又是月子头几天,焦头烂额的。你去照顾她一周。”
话音落定。
厨房里水流冲刷池壁的声音早就停止了。洗碗布擦过盘碟的细微摩擦声也消失了。
乔家欣握着那只还带着水汽的白瓷盘,动作定格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疯狂倒灌回心脏,猛烈地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心脏每一次剧烈的搏动,都牵扯着指尖被冻裂的伤口、手臂上被灼伤的旧痕、还有长久以来早已被疲惫和屈辱磨得敏感的神经,产生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猛地转过身!
手中那只刚擦干的、分量不轻的白瓷盘没能握稳,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哐当”一声从指尖滑脱,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瓷砖地板上!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陶瓷四分五裂,惨白的碎片带着狰狞的裂口,瞬间如锋利的冰片,溅得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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