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以北,云梦泽畔。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透这片水泽之乡。连绵的芦苇荡褪去了夏日的青翠,染上大片大片的枯黄与灰白,在萧瑟的秋风中起伏,如同凝固的浪涛。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芦苇尖上,偶尔有孤雁掠过,留下一声凄厉的长鸣。
芦苇深处,一座临水而建的竹楼静静矗立。竹楼不大,却异常雅致,檐角挂着几串风干的莲蓬,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空灵的脆响。楼内,墨香浮动,沁人心脾。
十四岁的林晚照,正跪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画案前。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愈发白皙如玉。她的眼神清澈专注,如同初融的雪水,倒映着案上铺开的素白宣纸。
笔是上好的紫毫,墨是祖父林墨轩亲手调制的松烟墨,带着一股独特的冷冽松香。她悬腕提笔,笔尖饱蘸浓墨,却迟迟未落。她在画竹。不是窗外那片在秋风中瑟缩的芦苇,而是心中那片永远挺拔、四季常青的竹林。
祖父林墨轩,曾是名动京城的画圣,一手“丹青引”冠绝天下,能以画入道,引动天地灵韵,画符镇邪,甚至传言能画虚为实。然而,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画祸”,林家几乎满门罹难,只余下林墨轩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孙女林晚照,隐姓埋名,遁入这云梦泽深处。
林晚照自幼在墨香中长大,天赋卓绝。她三岁握笔,五岁临摹,十岁时笔下的花鸟虫鱼已栩栩如生,灵韵自生。祖父看着她,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沉的忧虑。他从不避讳谈及那场“画祸”,谈及那个导致林家覆灭的名字——元晦。他告诉晚照,“丹青引”不仅是画技,更是责任,是守护,是……一把双刃剑。
“晚照,”祖父的声音温和而苍老,他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墨锭,“画竹,重骨。竹有节,节节向上,宁折不弯。此乃竹之‘骨’。笔锋流转间,要将这‘骨’意透入纸背,非一日之功。”
林晚照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凝在纸上。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笔尖终于落下。起笔如刀,一竖而下,笔力遒劲,带着一股破纸欲出的锐气!随即笔锋转折,或顿或提,或轻或重,一根根墨竹的枝干在她笔下迅速成型。那竹竿挺拔,竹节分明,仿佛能听到竹节生长时细微的“噼啪”声。
祖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他知道,这还不够。真正的“丹青引”,画的是“意”,是天地间流转的“道”。晚照的画,形神兼备,却还缺了那最关键的一丝……“引”。
就在这时,竹楼外,风声似乎变了。
不再是秋风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芦苇丛中,传来细微却密集的“沙沙”声,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鳞片在摩擦。
林墨轩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开,精光爆射!他猛地站起,一把将林晚照拉到自己身后,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暮老人!
“晚照!拿好这个!”林墨轩的声音急促而凝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塞进林晚照怀里。入手沉重冰凉,正是林家世代守护的半卷《山河社稷图》残卷!
“祖父?”林晚照惊愕地看着祖父瞬间变得凌厉如刀的眼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来不及解释了!”林墨轩猛地推开窗户,指向竹楼后方那片更加幽深、通往泽心小岛的芦苇荡,“从后窗跳下去!沿着那条水道,去泽心岛!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不要出来!”
“祖父!我不走!”林晚照死死抓住祖父的衣袖,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倔强。
“听话!”林墨轩厉喝一声,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在瞬间化为无尽的悲悯和决绝,“记住!活下去!找到完整的《山河社稷图》!为林家…讨一个公道!”
话音未落,竹楼的门扉“砰”地一声被一股巨力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瞬间灌入!
门口,站着几个身着黑色劲装、面覆狰狞鬼脸面具的身影!他们周身缭绕着淡淡的黑气,眼神冰冷,如同来自九幽的恶鬼!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手中提着一柄滴血的弯刀,刀刃上还挂着新鲜的肉沫。
“林墨轩,交出《山河社稷图》,留你孙女全尸!”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元晦的走狗!”林墨轩须发皆张,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他猛地一拍画案,案上笔洗中的清水瞬间激射而出,在空中化作无数道锐利的水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射向黑衣人!
“雕虫小技!”为首黑衣人冷哼一声,手中弯刀一挥,一道漆黑的刀芒闪过,水箭纷纷炸裂!同时,他身后数名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扑了上来!
“走——!”林墨轩用尽全身力气,将林晚照狠狠推向敞开的窗户!
林晚照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飞出去!她最后看到的,是祖父枯瘦却挺直的背影,以及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支通体乌黑、笔锋如刀的画笔!画笔挥洒间,墨光纵横,竟在虚空中瞬间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墨色猛虎咆哮而出,带着凛冽的杀意扑向黑衣人!
“祖父——!”林晚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身体重重跌入冰冷的湖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湖水呛入口鼻。她挣扎着浮出水面,死死抱着怀中的油布包裹。竹楼方向,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兵刃交击声、以及祖父愤怒的咆哮和黑衣人冰冷的厉喝!更有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冷力量在弥漫!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听。祖父最后的命令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上:活下去!去泽心岛!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竹楼后方那片幽深的芦苇荡游去。冰冷的湖水如同无数钢针扎刺着她的肌肤,泪水混合着湖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身后,竹楼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划水的声音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筋疲力尽地爬上了泽心岛。这是一座很小的孤岛,岛上只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蜷缩在冰冷的神龛下,怀中紧紧抱着那冰冷的油布包裹。
竹楼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那冲天的火光,如同祖父最后燃烧的生命,也彻底焚毁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包裹上。她颤抖着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那半卷古朴的画卷——《山河社稷图》残卷。画卷触手冰凉,却仿佛有微弱的脉搏在跳动。借着庙外透进来的火光,她看到画卷边缘,有一行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朱砂小字:
“丹青引,引天地灵,画虚为实,以血为祭,心念所至,万邪辟易。”
以血为祭…心念所至…
祖父的音容笑貌在火光中浮现,他教导她画竹时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画竹,重骨…宁折不弯…”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绝望、以及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火山般在她小小的胸膛中爆发!她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
没有笔!没有墨!只有血!只有这残破的画卷!只有这满心的恨意与守护的执念!
她将染血的指尖,狠狠按在《山河社稷图》残卷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所有的悲伤与愤怒,在画卷的空白处,疯狂地勾勒、涂抹!
她画的不是竹,不是山,不是水!
她画的是血!是火!是那吞噬了祖父和家园的滔天烈焰!
她画的是泪!是冰!是这刺骨锥心的绝望与寒冷!
她画的是恨!是那如同跗骨之蛆、刻入骨髓的深仇大恨!
她画的是祖父最后挺直的脊梁!是林家世代守护的信念!是那“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
血珠在画卷上晕开,如同点点凄艳的寒梅。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伤口被反复摩擦,鲜血淋漓,染红了她的手指,也染红了画卷。她浑然不觉疼痛,眼中只有一片燃烧的赤红!
随着她的勾勒,那半卷《山河社稷图》残卷,竟微微震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浩瀚的气息从画卷中弥漫开来!残卷之上,那些原本黯淡的山川河流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隐隐散发出微弱的灵光!而她以血画就的那片混乱、凄厉、却又蕴含着不屈意志的“血色寒梅”,更是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嗡——!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画卷为中心轰然扩散!破庙内积年的灰尘被瞬间震飞!神龛上那尊泥塑的土地神像,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林晚照只觉得一股庞大而冰冷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涌入体内!这股力量并非温和的滋养,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沉重的责任,瞬间冲垮了她本就脆弱的心防!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但她的手指,却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依旧在画卷上移动!她的意识模糊,灵魂仿佛被抽离,置身于一片冰与火交织的混沌之中。她看到祖父在烈火中回望她的眼神,那眼神中有不舍,有嘱托,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期许!
“活下去…画下去…守护…复仇…”
祖父的声音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
“啊——!”林晚照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画卷上狠狠划下最后一笔!
血光骤然收敛!《山河社稷图》残卷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空白处,多了一幅由鲜血绘就的、凄美而诡异的《血梅傲霜图》!图中寒梅虬枝盘曲,如铁似钢,点点寒梅殷红刺目,仿佛由凝固的鲜血点染而成,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不屈的傲骨!
一股冰冷、坚韧、仿佛能冻结万物的“画意”,从图中弥漫开来,萦绕在林晚照周身。
她虚脱般地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指尖的伤口仍在渗血,染红了身下的破旧蒲团。剧烈的痛苦和灵魂的冲击让她意识模糊,但怀中那冰冷的画卷和指尖残留的刺痛,却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时,破庙门口,那层由《山河社稷图》残卷力量形成的无形屏障外,传来几声低沉的嘶吼和利爪刮擦的声音!几道扭曲的黑影在庙门外徘徊,散发着浓郁的阴冷鬼气,显然是循着血腥味和刚才爆发的力量波动而来!它们贪婪地注视着庙内虚弱的少女,却被那冰冷的“画意”屏障阻挡,无法寸进。
林晚照挣扎着抬起头,透过破败的窗棂,看着门外那几道狰狞的鬼影。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麻木和…决绝。
她缓缓抬起染血的手指,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红。剧痛传来,却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以血为祭…心念所至…
她不再看门外的鬼影,而是挣扎着坐起身,将染血的手指再次按在冰冷的画卷上。这一次,她没有画梅,没有画火,没有画恨。
她画的是——静。
一个极其简单、却凝聚了她此刻所有心念的血色篆文——“静”!
字成刹那,一股无形的、带着安抚与隔绝意味的冰冷画意,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破庙。庙门外那几只鬼影的嘶吼声戛然而止,它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随即如同受到惊吓般,迅速退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破庙内,重归死寂。只有林晚照粗重的喘息声,和怀中《山河社稷图》残卷散发出的微弱灵光。
她靠在冰冷的神龛上,疲惫地闭上双眼。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角的刺痛。指尖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这力量得来的代价。
丹青引…原来是以血为墨,以魂为引,以无尽的伤痛为代价。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抹凝固的血色,又看了看怀中那半卷染血的《山河社稷图》。画卷上,那幅《血梅傲霜图》散发着幽幽的寒意,仿佛是她心境的写照。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云梦泽畔那个无忧无虑、只知画竹的少女林晚照。
她是“丹青引”的传人。她的画,将染血,将凝霜,将成为她复仇与守护的武器。
破庙外,寒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庙内,少女蜷缩在阴影中,怀中紧抱着冰冷的画卷,如同抱着一块寒冰,也抱着一个沉重如山的未来。她的眼神,在昏暗中,渐渐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温度,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与…深埋于冰层之下的、永不熄灭的恨火。
“祖父…晚照…记住了。”
低语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无人回应。唯有那画卷上的血梅,在昏暗中,仿佛闪烁着微不可查的、凄厉的红光。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