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太傅非臣 > 第六章 铁面典簿与“不轨”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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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东宫的低气压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像南京城梅雨季节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沈白浪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无穷无尽的抄写和战战兢兢中发霉了。他无比怀念现代的空调、可乐,以及可以肆无忌惮吐槽的互联网。

这日,他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户籍田亩统计文书,耷拉着脑袋,送往詹事府下属的典簿厅进行复核用印。这是他最讨厌的差事之一,因为要面对一位新来的、据说极其严苛的东宫典簿官——徐至谦。

徐至谦,洪武二十七年进士,年方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锐意进取之时。他出身清寒,凭苦读入仕,性格刚直不阿,行事一板一眼,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实干派。因其作风正派、能力出众,被太子朱标看中,调入东宫历练,明面上是太子党着力培养的新锐。无人知晓,这位看似根正苗红、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实则是燕王朱棣多年前布下的一步暗棋,深受道衍和尚赏识,其使命是潜伏中枢,静待时机。

沈白浪磨磨蹭蹭地走到典簿厅门口,深吸一口气,才硬着头皮进去。厅内陈设简单肃穆,徐至谦正端坐于案后,伏案疾书。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官袍,面容端正,下颌线条紧绷,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严肃气场。

“徐……徐典簿,”沈白浪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这是今日需要复核的文书。”

徐至谦并未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声,声音低沉而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中的笔并未停顿。

沈白浪如蒙大赦,放下文书就想溜。

“站住。”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徐至谦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书,只扫了一眼,眉头立刻锁死,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这统计表格,是何人所作?”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直射向沈白浪。

那目光太过锐利,沈白浪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古先生吩咐的……”

“古潼?”徐至谦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纵横划线,如同市井商贾记账!朝廷文书自有体例法度,岂容如此标新立异,不成体统!拿回去,全部重抄!按旧例条陈格式!”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带着一种对规则绝对的、近乎偏执的遵从。

沈白浪本就连日压抑,此刻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全盘否定,一股委屈和现代人特有的“凭什么”的逆反心理猛地冲了上来。他忘了古潼的千叮万嘱,忍不住小声辩驳:“可是……这样列出来,各州县数据对比一目了然,哪里新增,哪里减少,一看便知,明明更省事更清楚啊……”

这话在现代是再普通不过的效率讨论,但在等级森严、强调“恪守祖制”的明代官场,尤其是由沈白浪这样一个身份低微、本就惹人怀疑的小书吏口中说出,简直是公然挑衅权威!

徐至谦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如此直接顶撞自己,怔了一下。他见过的下属,无不是唯唯诺诺,即便有不同意见,也是迂回提出。何曾见过这般……愣头青似的反驳?而且,这反驳的角度竟如此……务实?

但他立刻压下了那丝微弱的异样感,维护规则和权威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筒都跳了一下:“放肆!尔是何人?安敢妄议法度,顶撞上官?!效率?清晰?朝廷威严、文书体统何在?!看来古潼确是疏于管教,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他身材高大,一旦动怒,气势极其迫人。沈白浪被他吼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全吓回了肚子里。巨大的恐惧和连日来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眼圈不受控制地就红了,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丢人的眼泪掉下来。他本就生得俊秀,此刻受了惊吓,强忍泪意、鼻尖泛红的模样,竟透出一种与这森严官场格格不入的脆弱和无助。

徐至谦满腔的雷霆之怒,在看到对方这副仿佛被疾风骤雨摧折了的幼苗般的模样时,竟意外地卡了壳。他惯常见的是官场的老油条或硬骨头,何曾见过这般……一吓就仿佛要碎掉的瓷娃娃?而且,细想之下,对方的话虽冒失,却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方式大错特错。

他看着沈白浪那双湿漉漉的、带着惊惧、委屈和一丝残留倔强的眼睛,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准备好的更严厉的斥责在舌尖转了一圈,竟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挥了挥手,语气依旧生硬,却微妙地缓和了些许:“……罢了!念你初犯,此次不予深究!这些文书留下,你即刻回去,将《大明会典》中关于公文格式的条款抄写二十遍!明日巳时之前,送至我处!”

这已是极大的宽容,近乎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沈白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顾不上什么表格格式了,胡乱行了个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典簿厅。

徐至谦看着他那仓惶消失的背影,目光重新落回那摞“不成体统”的表格上,眉头依旧紧锁,但眼神却比方才复杂了许多。他拿起朱笔,本能地想在所有表格上批个“不合规,退回重做”,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那表格……确实异常清晰。他甚至能一眼看出某个县的数据可能存在讹误。

(二)

自那日的“表格风波”后,沈白浪对“徐典簿”怕到了骨子里,路上看见那抹青色的身影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但东宫就那么大,职责所在,总有避不开的时候。

有时是送交文书,有时是聆听训示。徐至谦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模样,对待公文格式吹毛求疵,发现任何一点错漏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训斥起来毫不嘴软。

然而,沈白浪那颗在现代社会培养出的粗神经,在恐惧稍稍消退后,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他隐隐觉得,这位“黑脸阎王”似乎……也没那么完全不近人情?虽然训斥依旧,但再没提过要把他赶走或者上报治罪之类的话。而且,有一次他抱着一摞沉重的档案册下台阶时脚下打滑,竟是徐至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避免了他摔个四脚朝天的惨剧。

虽然对方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还冷着脸斥责了一句“行事毛躁,跌跌撞撞,成何体统!”,但沈白浪分明看到,徐典簿的耳根,似乎……可疑地红了一下?而且,那抓住他胳膊的手,力道极大,甚至捏得他有点疼,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沈白浪这人,记吃不记打,给点阳光就容易灿烂。恐惧心稍减,那点现代人的散漫和潜意识里的撩拨欲就开始冒头。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这位严肃典簿冰冷外表下的一丝裂痕。

一次,徐至谦亲自来文华殿侧殿核查一批新入库的地方志编目情况。沈白浪正躲在角落里,一边啃着硬邦邦的馍馍,一边对着一本《淮泗水经注》的附图发愁,嘴里无意识地小声嘀嘀咕咕:“这河道改来改去真是闲得蛋疼……明明从这里直接取直道,省力又省时,非跟着老河道绕弯子,古人这死脑筋……”

“你在嘟囔什么?”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沈白浪吓得差点被馍馍噎死,猛地跳起来,转身就看到徐至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馍馍。

“徐……徐典簿!”沈白浪慌忙把馍馍藏到身后,脸涨得通红。

徐至谦的视线却落在那本打开的水经注上,沉声问:“你方才,对这幅河道图有何见解?”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没……没有!学生胡说八道的!”沈白浪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说。”徐至谦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命令口吻。

沈白浪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指着图上一处弯道,用尽可能“符合规范”的语言解释:“学生愚见,只是觉得……此地地势平坦,若能在原有河道基础上,于此處稍加取直,开凿一段短渠,或许比一味遵循故道、年年清淤疏浚更能节省民力……”

他说得磕磕巴巴,尽力避免使用“效率”、“性价比”这类现代词汇,但核心意思表达清楚了。徐至谦听得极其认真,锐利的目光在图纸和沈白浪之间来回移动。他出身实务官员,对河工水利并不陌生,立刻意识到这个建议看似简单,却直指要害,蕴含着一种极其务实、甚至有些功利的思维模式,这与寻常书生纸上谈兵截然不同。

“此法……”徐至谦沉吟片刻,客观评价道,“考量角度倒是新奇,或有可取之处。”但随即,他习惯性地板起脸,恢复铁面姿态,“然河工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可凭你区区臆测?需实地勘测,周密计算,权衡利弊,经朝议方可!以后断不可再妄加评议!”

“哦……学生知错了。”沈白浪蔫蔫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有点小得意:看吧,哥的idea还是很有价值的!

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悄悄翘起一点的嘴角和瞬间亮了一下的眼睛——没能逃过徐至谦敏锐的观察。徐至谦看着他这副一会儿吓得像鹌鹑、一会儿又忍不住暗自窃喜的模样,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难以捉摸。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语气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仿佛是多大的恩赐:“……若真有具体想法,需先写成条陈,数据详实,论证严密,而非在此空口白话。”

这……这几乎是允许他继续思考了?沈白浪眼睛一下子亮了,脱口而出:“真的?谢谢徐大人!”他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感激,毫无机心,仿佛刚才被训得狗血淋头的人不是他。

徐至谦被那猝不及防的、灿烂得过分的笑容晃了一下心神。那笑容太过干净直白,与他日常所处的充满算计和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心头猛地一跳,那股熟悉的、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上,还夹杂着一丝更陌生的慌乱。他猛地转过身,丢下一句“专心做事,不得懈怠!”便几乎有些仓促地大步离开了,背影僵硬。

(三)

徐至谦的心情异常烦躁。他奉燕王密令潜伏东宫,职责是收集情报,观察太子及皇长孙动向,评估各方势力,不应被任何个人情绪左右。他一向自诩冷静自制,足以胜任此任。

但这个叫沈白的书吏,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屡屡搅乱他的心神。此人言行古怪,与那个古潼一样,处处透着可疑。但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又往往能切中时弊,显示出一种未被八股教条禁锢的、惊人的敏锐和务实精神。这让他想起了道衍大师曾感叹的“世间或有异才,不为常理所缚”。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沈白这个人本身。那般怯懦胆小,又那般口无遮拦;那般不通世务(于官场),又那般洞察细微(于实务);那般容易受惊,又那般……鲜活生动,像一株误入沉重庙堂的野生植物,带着不合时宜的生机勃勃。尤其是那次他眼眶泛红强忍泪水的样子,和刚才毫无阴霾的笑容,总是不合时宜地在他冷静的脑海里闪现。

“不成体统!”徐至谦低声斥责自己,用力掐了掐眉心,试图将那些杂念驱散。他提醒自己肩负的使命。燕王殿下雄才大略,心怀天下,才是大明未来的希望所在。他不能因这些无谓的、甚至危险的情绪波动而影响判断,暴露身份。

然而,当夜,他的心腹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送来北平的指令时,徐至谦握着那张薄薄的密信,心情更加复杂。指令来自道衍大师,明确要求:“密切留意东宫古潼及其身边一应人等,彼等言行举止,所思所想,无论巨细,皆需留意上报,尤注意其是否有离经叛道、标新立异之论。”

他的目光在“身边一应人等”和“标新立异之论”上停留良久。

铺纸研墨,徐至谦开始加密书写今日的情报。他客观汇报了近期太子似乎更常召见古潼询问实务,皇长孙对古潼的依赖似乎加深,以及齐泰等人对古潼的敌意日显。这些都是重要的情报。

写到最后,他笔尖悬停,犹豫良久。最终,他还是将沈白浪关于水利和统计方法的那些“琐碎”言论,以极其客观、不带任何感**彩的语气简单记录了下来,并在后面加注了自己的判断:“……其仆沈白,身份可疑,言行常有逾矩之处,然思绪活跃,偶有奇思,或于实务一格略有歪才,然其心性跳脱,深浅难测,有待持续观察。”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看着那几行关于沈白的字,沉默了片刻。最终,他将这份情报归为“丙类”(一般性信息),而非更重要的“乙类”或“甲类”。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职责的全面性考量,绝无半点私心杂念。

但为何……胸腔里那份难以言喻的躁动,和脑海中那双时而含泪时而笑弯的眼睛,却始终挥之不去?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似乎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方式,悄然扰动着他铁板一块的内心世界和坚定不移的使命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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