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太孙的名分既定,东宫的氛围为之一变。昔日还带有一丝书院气息的文华殿,如今被一种更为凝练、紧迫的政务气息所笼罩。属官增多,文书往来愈发频繁,六部衙门的请示奏报也开始更多地呈送东宫,由朱允炆先行披阅,提出初步意见后再转呈朱元璋御览。
这是老皇帝有意为之的历练。他虽仍牢牢掌控着最终决策权,却逐渐将处理日常政务的担子压向朱允炆的肩头。朱允炆每日埋首于成堆的奏疏之中,常常直至深夜。他努力消化着古潼的教导,试图在“仁政爱民”与“帝王权术”之间找到平衡点,眉宇间时常带着思索过度的疲惫,却也多了一份逐渐沉淀的稳重。
古潼的身影出现在东宫的时间更长了。他虽无明确的高阶官职,但“皇太孙师”的身份和此前脱困所展现的智谋,使他无形中成为东宫僚属中极具分量的人物。齐泰、黄子澄等人虽位列詹事府要职,处理具体事务,但在重大决策咨询上,朱允炆下意识地首先依赖古潼的判断。
这种依赖,清晰可见。每每遇到难题,朱允炆的目光总会率先寻求古潼的所在,即便古潼只是沉默地立于殿角。这种近乎本能的信任,让齐、黄二人心中渐生芥蒂。
(二)
一日,议及北方军镇粮饷调配事宜。户部奏请按旧例拨发,但古潼却从一堆枯燥的数字中看出了问题。
“殿下,”古潼出列,声音平静却引人注目,“臣核验近年北地各卫所报灾情况及军屯收成,发现蓟州、宣府两镇所请粮饷数额,与实际情况恐有出入。去岁两地并无大灾,军屯亦报丰稔,此番请饷却较往年增了一成半,缘由含糊,只以‘边备紧要,宜有蓄积’为由,似有不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略显不自在的户部官员,继续道:“臣非质疑边镇将士,然钱粮乃国之大计,不可不察。或是有司虚报冒领,或是确有隐情未报。臣建议,暂缓全额拨付,遣一御史实地核查清楚后再议。亦可借此警示各方,陛下与殿下虽重北防,亦不容蠹虫侵蚀国帑。”
此言一出,户部尚书脸色微变。齐泰却皱了眉头,出言反驳:“古先生此言未免过于谨慎,乃至多疑!北地边镇,关系社稷安危,岂能因区区一成半粮饷而寒了将士之心?若因核查而延误补给,致使边关有失,谁人能负此责?当以安抚为重,先行拨付,再行暗查不迟。”
黄子澄也附和道:“齐大人所言极是。新朝初立,当以稳字当头,示天下以恩信。边军粗豪,若觉朝廷见疑,易生嫌隙。”
朱允炆面露犹豫,看向古潼:“先生,二位大人所言,亦有道理……”
古潼神色不变,语气却加重了几分:“殿下,恩信当予忠勇之士,而非纵容贪渎之辈。精准施策,方为真正的稳固。若确有困难,查清后加倍补偿,将士必感念殿下恩德。若为虚报,则正可严惩,以儆效尤,整肃边务。此举非为吝啬,实为长远计,为殿下树立明察秋毫之威信。”
他看向齐泰、黄子澄,语气平和却暗藏锋芒:“若因惧怕生变而一味迁就,恐非治国之道,反会养痈遗患。”
殿内一时寂静。朱允炆看着古潼冷静而坚定的目光,又看了看显得有些急躁的齐、黄二人,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他最终采纳了古潼的建议。
齐泰、黄子澄面色不佳地退下,离去前看古潼的眼神,已带上了明显的忌惮与不满。第一次重大的政见分歧,古潼胜了,但也彻底将矛盾摆上了台面。
(三)
消息很快通过特殊渠道,传回了北平燕王府。
朱棣看着密报,冷笑一声:“果然开始了。朱允炆小儿,身边尽是些眼高手低的书生和一个……哼,精于算计的能臣。”他将密报递给道衍。
道衍细细看了,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王爷,此乃好事。齐黄之辈,急于求成,目光短浅,只知空谈仁义,不足为虑。反倒是这位古先生……确是心腹大患。他越是有能耐,越是得朱允炆信任,与齐黄等人的矛盾就越深。朝廷内部不和,于我大业有利。”
“只是,”道衍话锋一转,“他此举倒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日后动作,需更加隐秘周全才是。王爷,看来我们也该‘勤俭度日’,好好整顿一下军屯,免得被这位古先生抓到把柄。”
朱棣眼中寒光一闪:“嗯。告诉下面的人,都给本王收敛点!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时候。”
(四)
是夜,古潼离宫稍晚。月光清冷,洒在寂静的宫道上。沈白浪嘴里叼着根草茎,靠在墙角等他,见他出来,嘟囔道:“我说潼哥,你现在可是把齐老头和黄老头得罪狠了,他俩出门时脸都是绿的。”
古潼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在其位,谋其政。有些事,不能不做。”他并非热衷于争斗,而是深知哪些隐患必须提前排除。
“对了,”沈白浪凑近些,压低声音,“‘那边’传来消息,说咱们的燕王爷看了今天的戏码,很不高兴,但反而下令让底下人最近都夹起尾巴做人。”
古潼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朱棣……果然厉害。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越是如此,越是可怕。”他抬头望了望被宫墙切割的狭窄夜空,轻声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开始。白浪,让我们的人,眼睛再亮一点,耳朵再长一点。”
“明白!”沈白浪难得正经地应道。
权力中心的漩涡,已开始加速旋转。东宫内部的裂痕、北平的蛰伏、皇帝的默许,所有线索都在交织,预示着未来的惊涛骇浪。古潼走在其中,心如明镜,却也不得不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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