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在文华殿的书香与悄然滋长的情愫中流逝。古潼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恰到好处的“引经据典”，逐渐在东宫站稳了脚跟。他不再仅仅是整理书籍，偶尔朱允炆在处理一些简单政务或阅读地方奏报时，也会屏退旁人，单独询问他的看法。
古潼总是能给出角度刁钻却切中要害的建议，尤其关于民生工程、物资调配等方面，他的现代管理思维和基础科学知识总能带来惊喜。朱允炆看他的眼神，日益依赖，那层恪守礼教的外壳之下，掩藏的热度似乎也在缓慢攀升。
然而，古潼始终保持着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处漩涡中心，一言一行都被人记录在案。他与朱允炆的独处时间被严格控制，周围无数双眼睛，有东宫属官的，有锦衣卫的，甚至可能还有来自朱元璋的。他必须小心地把握着“奇才”与“异端”之间的分寸。
这日，朱允炆需前往国子监听讲，古潼得了半日闲暇，被允许在两名便装侍卫的“陪同”下，出宫采买些笔墨纸砚，也算是太子对他近期“安分守己”的一种奖赏。
走在南京城的街道上，古潼贪婪地呼吸着相对自由的空气。虽然仍有监视，但能亲眼目睹六百年前的市井生活，对他这个历史研究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他好奇地打量着鳞次栉比的店铺、吆喝叫卖的商贩、行色匆匆的路人，试图将书本上的记载与眼前的现实一一对应。
（二）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口，忽见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卖炊饼的摊主正怒气冲冲地呵斥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
“滚开！臭要饭的！天天赖在这里，影响老子做生意！”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秽的乞丐，头发板结，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异常修长却布满污垢的手，正死死护着半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已经发硬的炊饼。
“我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乞丐的声音沙哑无力，却带着一种奇怪的、与他处境极不相符的语调，那语调里甚至有一丝……委屈？
古潼本不欲多事，历史告诉他，在这个时代，怜悯心很多时候是奢侈且危险的。他正要绕开，那名乞丐似乎被推搡得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倒来，正好撞到了古潼身上。
“哎哟！”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臭气扑面而来。古潼身边的侍卫立刻警惕地上前，一把将那乞丐推开。
“放肆！冲撞了……”侍卫的话说到一半，被古潼抬手制止了。
因为就在刚才那一撞的瞬间，古潼看清了那双从乱发后抬起的眼睛——虽然充满了疲惫、惊恐和落魄，但那双眼型的轮廓，以及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极其熟悉的、那种属于现代人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让他如遭雷击！
更让他心跳骤停的是，那乞丐被推开时，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半句抱怨，虽然含糊不清，却分明是——“靠！有没有素质啊……”
是普通话！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古潼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上前一步，不顾那熏人的气味，紧紧抓住了乞丐的手臂。他的声音因为极度震惊而有些颤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试探性地喊出一个名字：“沈……白浪？”
那乞丐浑身剧烈地一抖，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脏污的脸上，那双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古潼。震惊、狂喜、委屈、不敢置信……无数情绪在那双眼里炸开。
“潼……潼哥？！”他的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带着哭腔，“真…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哇——”他竟不管不顾，一下子抱住古潼，放声大哭起来，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手按在了刀柄上，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抱住古先生痛哭流涕的疯乞丐。
古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措手不及，昂贵的绸衫上立刻蹭上了大片污渍。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这些！沈白浪！他在现代那个同样攻读明史、性格骚包跳脱、最爱臭美、天天跟他斗嘴互损的同门师弟沈白浪！他竟然也穿来了？！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三）
“好了，好了，没事了，白浪，没事了。”古潼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轻轻拍着沈白浪的后背，用中文低声安抚。他抬头对两名侍卫道：“两位兄台，此人……乃我失散多年的旧仆，没想到流落至此。惊扰各位了。”
他迅速从钱袋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旁边目瞪口呆的炊饼摊主：“抱歉，惊扰了你的生意，这算是一点补偿。”
摊主接过银子，立刻转怒为喜，连连哈腰。
古潼又对侍卫说：“还请二位帮忙，我先带他去客栈清理一下，换身衣服。”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权威。
侍卫有些犹豫，但古潼是太子和皇长孙看重的人，这点小事他们不敢阻拦，只得点头应允。
很快，在附近一家普通客栈的上房里，热水、皂角、干净的衣服（临时买的成衣，虽不合身但能穿）都备好了。
沈白浪把自己泡在热水里，搓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露出本来面目。依旧是那张俊秀的脸蛋，只是瘦脱了形，面色蜡黄，眼底布满血丝，写满了沧桑。
古潼屏退了侍卫，守在门外。待沈白浪换好衣服，哆哆嗦嗦地走出来，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半晌，沈白浪才红着眼圈，带着浓重的鼻音，恢复了点往日的调调，虽然依旧狼狈：“潼哥……我差点就他妈饿死在这鬼地方了……呜呜呜……还是你牛逼，混得人模狗样的……”他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是后怕，也是他乡遇故知的巨大relief。
古潼给他倒了杯热茶，叹了口气：“别贫了。你怎么也来了？怎么回事？还有，你这……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家伙和记忆中那个喷着香水、头发丝都要精致到毫米的骚包师弟联系起来。
（四）
沈白浪捧着热茶，像抓住救命稻草，抽抽噎噎地开始讲述他的悲惨经历。
原来，古潼在研讨会引用那则冷僻史料时，沈白浪就坐在台下。他对那则关于朱允炆神秘侍读的记载也极感兴趣，会后缠着古潼讨论了半天。古潼穿越时，他正好也在古潼的宿舍里，争抢那本夹着史料复印件笔记本……混乱中，他似乎被一道强光波及，再醒来时，就已经躺在明朝南京城的某个臭水沟边了。
他比古潼更倒霉。古潼至少直接遇到了朱允炆，而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历史知识（偏还是理论派）和臭美一无是处的现代青年，身无分文，语言不通（他那点文言文水平仅限于考试），彻底抓瞎。
他尝试过找工作，但没人看得上他。想卖弄点历史知识，差点被当成妖言惑众的疯子抓起来。身上的现代衣服早就当掉了，最后只能流落街头，靠乞讨和捡剩饭勉强维生，受尽白眼和欺凌。
“潼哥……我真的……差点就死了……”沈白浪说着又哭起来，“我都想好了，再找不到吃的，我就去跳玄武湖……没想到……没想到遇到你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呜呜呜……”
古潼听得心情复杂，既好笑又心酸。他这个师弟，学问是好的，就是生活能力负分，性格又跳脱，在这吃人的洪武年间，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行了，别嚎了。”古潼递过去一块手帕，“既然遇到我了，就不会让你再饿死。”
沈白浪擦着眼泪，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抓住古潼的胳膊：“对了潼哥！你现在混得这么好？跟的谁？能不能把我也弄进去？端茶倒水我都干！我再也不想讨饭了！”
古潼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神，却沉默了。东宫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他自己都如履薄冰，带着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师弟进去？
但……把他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他做不到。
古潼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权衡。沈白浪的历史专业知识是扎实的，尤其是明史，在某些细节上甚至比自己更钻得深。如果运用得当，或许能成为助力。但更重要的是，他是自己在这个冰冷时空唯一的“同类”。
“我如今……在东宫。”古潼压低声音。
“东宫？！太子还是皇孙？！”沈白浪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闪烁着兴奋和八卦的光芒，“是朱允炆对不对？你搞定了朱允炆？牛逼啊潼哥！快跟我说说！”
“闭嘴！”古潼低喝道，警惕地看了一眼房门，“具体情况以后再说。带你进去可以，但你必须给我牢牢记住几条：第一，忘掉你是现代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露出马脚！第二，收起你那些骚包习气，低调，谨慎，少说话多做事！第三，绝对服从我的安排，不许擅自行动，不许胡乱说话！否则，不用等别人，我先亲手了结你，免得你连累我一起死！”
古潼的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沈白浪被他吓得一哆嗦，立刻收起嬉皮笑脸，小鸡啄米般点头：“明白明白！潼哥你放心！我保证听话！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撵狗我绝不抓鸡！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看着他这副指天誓日的模样，古潼揉了揉眉心，感觉未来的路，似乎更加“精彩”了。
他得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个巨大的麻烦，变成一个稍微不那么像麻烦的……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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