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三司会审雏凤清声
(一)
节日的余温被刑部大堂森严的气氛彻底冻结。古潼“静候查勘”的平静被打破,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组成的三司,正式奉旨会同审理监察御史陈瑛弹劾东宫讲官古潼一案。
这场审讯,从一开始就超越了案件本身,成为各方势力试探风向、角力博弈的公开擂台。是齐泰、黄子澄等激进文官借机剪除“异己”、巩固未来从龙之功的良机?是远在北平的燕王势力投石问路、意图离间皇长孙与近臣的毒计?抑或是深宫之中,那位开国皇帝冷眼旁观,考验臣子、磨砺孙儿的一步棋?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审讯设在刑部大堂。三法司的主官——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高踞堂上,面沉如水。两旁衙役肃立,水火棍散发着冰冷的煞气。
古潼一身素色常服(未定罪,不穿囚衣),被带上堂来。他未戴刑具,步伐沉稳如常,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上诸公,最后落在原告席上面带亢奋之色的陈瑛身上,无喜无怒。
(二)
“犯官古潼!”陈瑛迫不及待,率先发难,声音尖锐,“你勾结北平妖僧道衍,窥测天机,离间天家,证据确凿,还不速速认罪!”
他再次抛出那几条足以诛灭九族的罪状,并呈上了所谓的“证物”——那页笔迹可疑的残稿,以及一份言之凿凿、描述“神秘官人”夜访道衍的证词。
“陛下,诸位大人!”古潼声音清朗稳定,不见丝毫怯懦,“陈御史所言,实乃捕风捉影,构陷之词。臣已于谨身殿禀明圣上,万寿节当晚,臣与那道衍不过宫廊偶遇,交谈仅止于几句艰涩佛偈,臣未能解答,其人便离去。此事,皇长孙殿下当时恰巧经过,可为佐证。”他再次将朱允炆置于证人位置,这是一步险棋,也是检验皇长孙成长与态度的试金石。
堂上诸官神色微凝。刑部尚书沉声道:“传皇长孙殿下证词。”
一名东宫属官上前,并非宣读文书,而是躬身道:“禀诸位大人,皇长孙殿下言,此事关乎朝廷法度与臣工清誉,不敢仅凭片面之词与记忆妄断。殿下已请旨陛下,愿亲至刑部大堂,当面陈述当日所见所闻,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连古潼都微微一怔。朱允炆没有选择递交一份谨慎、模糊、可进可退的书面证词,而是请求亲临三司会审的现场!这完全超出了他以往遇事退缩、优柔寡断的作风。这意味着他将自己彻底置于风暴眼中,不再回避,而是要直面这场针对他老师的阴谋!
片刻后,旨意传来:“准。”
一身亲王常服(皇长孙服制等同亲王)的朱允炆在大监的引领下,步入刑部大堂。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形单薄,但步伐却异常稳定,目光虽然仍带着一丝固有的忧郁,深处却燃着一簇此前罕见的、名为“担当”的火焰。
他先向三司主官微微颔首(储君身份,无需全礼),然后目光扫过古潼,短暂交汇,复杂难言,最终落在陈瑛身上。
“陈御史,”朱允炆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那日晚间,孤确于宫廊见到古先生与一陌生僧人交谈。然,廊下并非密所,宫人往来并非绝无可能。孤所见,二人站立明朗之处,交谈时间甚短,不过寥寥数语。孤并未听闻具体内容,只见那僧人合十为礼后便转身离去,古先生亦未追赶滞留。”
他的陈述极其客观,只讲亲眼所见,不加任何主观推断。但“站立明朗之处”、“时间甚短”、“未听闻内容”、“僧人自行离去”这些细节,无一不在无声地削弱“密会”、“深谈”、“图谋不轨”的指控分量。
“至于御史所言‘多次深夜密会’,”朱允炆转向陈瑛,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孤未曾得见,亦从未听闻。御史既有证人指认,何不传其当堂对峙?孤亦想看看,是何人目睹了孤都不曾知晓之事。”
他以皇长孙之尊,亲自出面,用最平实却最有力的语言,为古潼提供了最关键的时间、地点、情境佐证,并且反将一军,要求对方拿出更硬的证据!这已远非昔日那个遇事只知惶恐求助的柔弱皇孙!
陈瑛在他沉静的目光逼视下,竟一时语塞,额头微微见汗。他没想到皇长孙会如此强硬和直接。
(三)
古潼看着堂上那个虽然清瘦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欣慰,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触。这场针对他的风暴,竟意外地成为了催熟朱允炆的淬火。痛苦和压力,正在迫使这株温室里的幼苗,加速长出坚硬的枝干来抵御风寒。
随后,针对那页残稿的质询,古潼再次以纸张、墨色、笔力神韵等扎实证据,条分缕析地论证其为摹写伪造。
大理寺卿再次抛出那个阴险的问题,质疑古潼为何不立即上报。
这一次,没等古潼回答,朱允炆竟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痛与讥诮:“大人此言,莫非是认为孤昏聩无能,不堪与之言事?古先生纵有疑虑,当时首要之事,亦是护卫孤之周全,确保圣节无恙。些许突兀之事,事后思量奏报,何错之有?难道要因一妖僧莫名出现,便搅得宫廷不宁,万岁圣节蒙尘?究竟是不报失当,还是贸然惊动圣驾更为不智?”
他巧妙地将“不报”解释为“顾全大局”、“维护圣节”,并将问题的焦点从古潼的“失职”转移到了质疑者的“不识大体”上,甚至隐隐点出对方才有搅乱局势之嫌。这份急智和反击力度,让堂上诸官再次侧目。
(四)
首次审讯,因皇长孙朱允炆出乎意料的强势介入和清晰有力的证词,未能达到齐泰等人预想的效果。古潼的嫌疑未能洗清,但指控方的证据链也被有效动摇,难以形成致命一击。三司宣布退堂,需进一步核查证据,择日再审。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位一向以“仁柔”著称的皇长孙,似乎在这场风波中,正以一种痛苦却迅速的方式蜕变着。他开始学习运用自己的身份和智慧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尽管举止间仍带着青涩和挣扎,但那声试图划破阴霾的“雏凤清声”,已足以让许多人重新评估他的分量。
古潼被带回暂押之处。他心中并无轻松,反而更加沉重。朱允炆的成长令他欣慰,但也意味着他将被更深地卷入这残酷的漩涡。皇帝的态度依旧不明,暗处的敌人绝不会罢手。
而此刻的朱允炆,走出刑部大堂,迎着冰冷的空气,手心依旧因紧张而潮湿,但胸膛中却有一股陌生的、带着刺痛的热流在涌动。他保护了先生,至少暂时保护了。这种主动出击、据理力争的感觉,与他过去被动承受的痛苦截然不同。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种名为“力量”的东西的边缘,尽管这力量的使用,伴随着巨大的内心消耗和撕裂感。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但他的快速成长,也已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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