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太傅非臣 > 第二十一章 金殿独对 舌战群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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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文华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那个从班列中缓步走出的青袍官员身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人胸口发闷。御座上的朱元璋,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更显幽邃可怖。

古潼走到殿中,撩袍,跪倒,动作一丝不苟,沉稳得不像一个正被指控滔天大罪的人。

“臣,古潼,叩见陛下。”他的声音清朗平静,甚至听不出一丝颤抖。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原本等着看他惊慌失措的陈瑛微微一怔,也让御座上的皇帝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

“陛下,”古潼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指控他的陈瑛,而是坦然迎向朱元璋的审视,“陈御史所言三条罪状,骇人听闻,字字诛心。然,臣,一概不知,万难领受。”

“不知?”陈瑛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尖声反驳,举着手中的一叠文书,“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那北平僧人道衍,你可敢说从未见过?”

“见过。”古潼回答得干脆利落。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朱允炆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他承认了?!

陈瑛脸上露出胜利在望的狞笑:“陛下!他承认了!他……”

“陈御史,”古潼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冷冽的力度,“可否容臣将话说完?万寿圣节当晚,宫廊之下,确有一自称‘道衍’之北平僧人拦住臣,询问了几句艰深佛偈。臣于佛法一途实是门外汉,无从应答,交谈不过三五句,此人便自行离去。此事,皇长孙殿下当时恰巧经过,可为佐证。”

他将“自称”和“恰巧经过”咬得稍重,巧妙地将一次“密会”定性为一次“偶遇的短暂交谈”,并将唯一的目击者朱允炆拉入了自己的叙事轨道。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朱允炆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朱元璋的,都投向了这位年轻的皇长孙。

朱允炆感到喉咙发干,心脏狂跳。古潼的目光也看向他,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暗示,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是的,先生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那真的只是偶遇吗?那僧人的眼神,那诡异的气氛……

他的沉默,在殿内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难熬。

终于,在朱元璋的目光变得更具压迫性之前,朱允炆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确有此事。孤……见到了他们交谈。”他无法说出“密会”二字,也无法肯定古潼的解释,只能承认看到了“交谈”这个事实。

这对古潼来说,已经足够。他不需要朱允炆完全相信他,他只需要朱允炆不当场否认这个基本事实。

陈瑛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立刻抓住朱允炆话语里的模糊:“殿下只是见到交谈,却不知交谈内容!岂知不是障眼法?古潼,你与那妖僧分明多次密会!有证人可见!”

“哦?证人?”古潼微微挑眉,终于侧过头看向陈瑛,目光里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不知陈御史的证人,是亲眼见到古某多次与那僧人在某处宅院会面,还是仅仅见到一个‘气度不凡的官人’多次出入?京师之中,气度不凡的官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仅凭邻里模糊之言,便要坐实朝廷命官勾结妖僧之罪,御史台办案,何时变得如此……捕风捉影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捕风捉影”四个字,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陈瑛和所有支持弹劾的官员脸上。

(二)

陈瑛脸色涨红,急忙举起那页残稿:“那这又如何解释!这谶纬妖言,笔迹与你如此相似!分明是你与妖僧密谋之物!”

古潼看向那页纸,皇帝示意太监递下来。他接过,仔细看了片刻,甚至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纸张边缘。

半晌,他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陛下,”他举着那页纸,“此纸乃江南文士常用的‘清水宣’,质地绵韧,墨色晕染层次分明,是近一两年才时兴的品类。而臣自入京以来,所有文书奏对,所用皆是宫内颁下的‘贡宣’,质地更硬,吸墨更快。此其一。”

“其二,”他将纸张对着殿外光线,“这字迹,初看的确与臣手书有七八分形似,摹写之人可谓高手。然而形似而神非。陛下请看,臣写字惯用狼毫,笔力遒劲,转折处如折钗股。而摹写之人用的似是兼毫或羊毫,力求形似而失其骨力,尤其这捺笔,虚浮无力,乃是刻意模仿所致,绝非臣之笔意。”

他将残稿呈上:“陛下可命文书房取臣往日奏章比对,亦可寻京师顶尖的笔墨匠人鉴定纸张墨色。此物,乃拙劣的伪造之物,意图构陷于臣,无疑!”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证据扎实,瞬间将“铁证”打成了“伪证”。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许多中立官员的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陈瑛彻底慌了神,口不择言:“纵然……纵然此物有疑!但你结交妖人,其心必异!否则那妖僧为何独独找上你?!”

古潼转过身,面对陈瑛,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陈御史,此言差矣!那僧人为何找上臣,臣亦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正因臣乃东宫讲官,离间陛下与殿下,构陷长孙殿下近臣,本就是其包藏祸心之计!御史不去追究那妖僧来历目的,不去查证何人幕后指使伪造证物,却紧紧抓住臣这个受害者穷追猛打,恨不得即刻将臣置于死地!臣倒要反问一句,陈御史,你究竟是想为朝廷除奸,还是想借此事……遂了某些人清除异己的心思?!”

这一番反击,如雷霆万钧!直接将一顶“构陷忠良”、“党同伐异”的大帽子反扣了回去!

陈瑛被噎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你……你血口喷人!”

朝堂之上,形势瞬间逆转!

(三)

朱元璋始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如同看一场精彩的皮影戏。直到此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古潼。”

“臣在。”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老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御案,“但空口无凭。你说有人构陷,指使者是谁?目的何在?”

“臣不知。”古潼垂下头,“臣只知道,清者自清。陛下圣明烛照,必能洞察秋毫,还臣清白,亦能将那真正包藏祸心、搅乱朝纲之徒,绳之以法!”他将皮球又巧妙地踢回给皇帝,既表明了自己的无辜,又恭维了皇帝,更暗示此事背后水很深。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良久,又扫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朱允炆和汗流浃背的陈瑛。

“此事,疑点重重。”他终于下了论断,“古潼,暂停一切职务,于府中静候查勘,无旨不得出。陈瑛,所奏之事,交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退朝!”

皇帝没有立刻偏袒任何一方,而是选择了最稳妥也最冷酷的处理方式——停职审查。这既保全了朝廷体面,也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更将最终的决定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退朝——”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

百官山呼万岁,心思各异地缓缓退出大殿。

古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面色依旧平静。他看了一眼朱允炆,发现皇太孙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困惑,有残留的怀疑,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和担忧。

古潼什么也没说,微微躬身一礼,转身,跟着人流向外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将他撕碎的风暴,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朱允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心中乱成一团麻。

先生刚才……那般犀利,那般冷静,一步步将指控瓦解……他说的,难道真的是实话?

那日的怀疑,难道真的……错了?

第一次,坚定的猜忌壁垒,被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高踞御座之上的朱元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目光幽深。

古潼……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临危不乱,辩才无碍。

但也正是这份过人的才智和冷静,让他显得……太过完美,太过难以掌控。

老皇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无人能知他在想什么。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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