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华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一连数日,朱允炆与古潼维持着一种冰冷而精确的君臣仪轨。古潼依旧每日进讲,剖析经义,评议奏疏,言辞清晰,逻辑缜密,一如往常。朱允炆也依旧聆听,偶尔发问,下达的指令也多半采纳古潼的建议。
只是,再无闲话。再无那课后一盏清茶的片刻松弛,再无那偶尔就某个历史人物发出的性情议论,甚至再无眼神的交流。古潼垂眸看着书卷或奏本,朱允炆则目光虚悬,落在殿角的蟠龙柱上,或是窗棂外的四方天空。
古潼进殿,他不再说“先生来了”,只是微微颔首。古潼告退,他不再说“先生辛苦”,只是挥挥手。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令人绝望。那日廊下的冲突仿佛一场高烧,退去后留下的却是深入骨髓的虚寒。
古潼的心,像被浸在数九寒天的冰河里。他一生坎坷,历经风霜,自认早已淬炼得坚如铁石。可如今这种被全然隔绝、所有付出都被一眼无形的墙挡回来的滋味,竟比明刀明枪的攻讦更让人疲惫。
他有时在讲述间隙,会极快地抬眼看一眼御座上的少年。朱允炆瘦削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脆硬的威严。古潼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知道他昨夜定然又辗转难眠。一股复杂的情绪便会涌上古潼心头——有为人师者看到弟子受困于心魔的疼惜,有被无辜误解的冤屈,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他知道解释无用。在朱允炆自己打破那层心壳之前,任何言语都会被那层坚冰反弹回来,甚至加深猜忌。他只能等。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契机。
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凌迟。
(二)
这日午后,古潼正在值房整理文书,一名小内侍悄步进来,低声道:“古先生,徐大人请您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徐至谦?他从不轻易主动相约。古潼心中猛地一沉,立刻意识到,风暴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走内侍,寻了个由头出宫,径直赶往徐至谦的私宅。
书房内,徐至谦面色凝重,屏退左右,甚至亲自检查了窗外是否有人。
“允恭,”徐至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事不妙。齐泰他们……恐怕要动手了。”
古潼瞳孔微缩:“他们拿到了什么?”
“一个僧人。”徐至谦吐出三个字,像吐出一块冰,“北平来的僧人,法号‘道衍’。”
古潼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道衍果然不止是离间,他留下了鱼饵,而齐泰这条鱼,毫不犹豫地咬钩了。
“他们找到了这个道衍在应天落脚之处的邻居,用重金撬开了嘴。那邻居证实,道衍入住前后,曾有一名‘气度不凡的官人’多次深夜来访,形容样貌……与你颇有几分相似。”徐至谦语速极快,“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搜查那处住所时,找到了一页被撕毁又丢弃的残稿,上面写着几句谶纬之语,暗合天象变异,而笔迹……经他们找的文书比对,竟与你的手书有七八分相似!”
古潼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好狠毒的手段!见面是真,无法抵赖;“气度不凡的官人”描述模糊,却足以引人遐想;而那页要命的残稿,分明是极高明的仿写栽赃!这套组合拳,虚实结合,几乎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他们现在还在暗中搜集更多旁证,尚未禀明陛下。但看这架势,一旦发难,便是要行雷霆一击,绝不会再给你任何辩解的机会!”徐至谦额上渗出细汗,“允恭,此次非同小可!齐泰、黄子澄联络了数名言官,势要将你打成‘勾结藩王、窥测神器、意图不轨’的巨恶!”
古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在冰河里沉到底后,反而生出一种极致的冷静。害怕与愤怒都无济于事,现在需要的不是情绪,而是对策。
“他们选择此时发难,恐怕不止是因为拿到了‘证据’。”古潼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更是因为,东宫如今……与我有了嫌隙。”他将那日与朱允炆的冲突简略告知徐至谦。
徐至谦听完,脸色更加灰败:“这就更糟了!殿下若不肯信你,甚至心存芥蒂,届时陛下询问殿下意见,殿下但凡有一丝犹豫,便是将你推向万丈深渊!陛下最恨结党营私,尤其是牵扯藩王!”
“我知道。”古潼的声音异常平静,“这是一局死棋。道衍落子,齐泰执棋,而我,就是那颗被围死的孤子。”
(三)
古潼回到宫中时,暮色已深。他没有回值房,而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日与朱允炆发生冲突的回廊下。
宫灯初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孤寂。
他望着谨身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他的学生,大明的皇太孙,正在里面。他们之间,只隔着几重宫墙,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他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所求为何?功名利禄?他若想要,当年有太多机会唾手可得。他只是想护住这个身负天下重任的少年,为他铲除荆棘,为他铺垫一条或许能稍显平坦的帝路,以报故人之托,以全师生之义。
可如今,荆棘未除,自己却先成了横亘在少年心中的一根尖刺。所有的智慧,在猜忌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有的忠诚,在精心编织的阴谋前都变得百口莫辩。
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若当初没有应诏入京,是否对彼此都好?朱允炆或许会成为一个更符合齐泰等人期待的、纯粹“仁弱”的君主,而自己,或许仍在江湖之远,过着虽漂泊却自在的日子。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放不下。放不下对朱重八那份复杂承诺,更放不下那个敏感、倔强、被困在巨大命运囚笼里的少年。
“殿下……”他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声音里充满了无人能知的苦涩与苍凉,“臣或许终有一日,会死于这朝堂倾轧之下。但臣只愿,到了那一刻,您能明白,臣从未背弃于您。”
只是,那一天来临时,恐怕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四)
翌日,文华殿。
当值太监唱喏之后,一名御史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臣,监察御史陈瑛,弹劾东宫讲官、翰林侍读古潼,三大罪!”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站在班列末位的古潼,以及御座上骤然绷直了身体的朱允炆。
朱允炆的手指猛地掐进了掌心,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下意识地看向古潼,却见对方垂着眼睑,面色平静无波,仿佛那被弹劾的不是自己。
陈瑛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其一,结交妖僧,窥测天机,意图叵测!臣查实,北平妖僧道衍,惯以谶纬之术蛊惑人心,古潼与之多次密会于宫禁之外,所谈皆非臣子所宜言!”
“其二,离间天家,暗通藩邸!古潼与道衍密谋,言语间挑拨皇太孙与诸藩亲王关系,其心可诛!”
“其三,欺君罔上,表里不一!表面忠直,暗行鬼蜮,辜负圣恩,带坏储君!臣有证人证物,恳请陛下明察!”
每一条罪状,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宇之上,也炸响在朱允炆的心头。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古潼。
那日的画面再次涌现——昏暗灯光下,古潼与那阴鸷僧人的侧影……“佛家偈语”……“素昧平生”……
难道……难道先生真的……骗了我?
猜忌的毒蛇,在这一刻昂首吐信,将冰冷的毒液注入他的心脏。
朱元璋高踞御座之上,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那平静的目光下藏着怎样的风暴。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压:
“古潼,御史所劾,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古潼整了整衣冠,一步迈出班列,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孤单,却又挺得笔直。
风暴,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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