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呆坐着,恍然听到屋外有动静,这才醒过神来。她惊讶地扯了扯周身麻布被褥,又摆头望了一圈——全然陌生的一间屋子,中央暖炉劈啪作响,四下无人。她身着中衣,那究竟是谁给她更衣的?
正愣着,门口被轻轻叩响,惊得她下意识蜷起身体,拢紧被子。
“小娘子可醒了?”门外那人似是听到她的动静,停了手,朗声开口,“军中条件有限,还望见谅。医士随后便到。娘子有何需求,知会我等便是。”
“敢问郎君,”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于是她清了清喉咙,顺便给自己打气,“可见到我家嬷嬷?”
门外默然片刻,再次响起那清冽平和的男声:“军中不许随意走动。若嬷嬷这会儿不在房内,兴许正在戒律房。”女子闻言心下一紧。
门外那人话锋一转:“也可能已经被安排到别处去了。”
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对方有所预料地快语打断:“都护有令,未经排查者,不得与他人会面。”女子忧心更甚。这李绍云还真是个多疑谨慎之人。如今她势单力薄,见状只好敷衍回应过去。
门外时不时传来方才同她对话那人与路过戍卒之间的低语,女子知晓对方并未离开。那人言语不卑不亢,颇具领导气质,可见其绝非这府内的小人物。感受到门外守卫森严,女子抱着膝盖,悲愤地想:“这下看来,我是真被二皇子给盯住了。”
不稍时,门外那人又通传医士已到。女子正琢磨着如何拖延自己与李绍云的幕僚接触,闻言回应说男女有别,自己不想在嬷嬷不在旁时单独就医。
门外那人似乎是淡淡一笑,而后声音传入门缝:“正是为娘子从镇上请的女医士。”听着那四平八稳的腔调,女子没由来地想到,兴许对方早已预判了她的所思所想。对方状作不经意般,体贴到:“我等候在门外,不会打扰。”但也不容置喙。
那声音清新澄澈、温润有礼,既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直来直去,又远非二皇子那般轻浮纨绔。心机深厚,又灵秀豁达。没想到李绍云麾下还有此等人物,女子一边开门相迎,一边深感惊讶。
那医士还端了一碟简单汤饭,笑眯眯地踏进屋里,而门外将士不少,却皆背对房门。包括院子正中、负手而立的那位襕袍男子。
尽管此前因为玄铁军标志性头盔的存在,女子尚未真切瞧过任何一人,但她瞬间从此人背影联想到那在山上对李绍云沉默一拜的副将。因为他的气质在这黑漆漆、阴森森、沉甸甸、血糊糊的玄铁军中过于独特出尘——
工笔执锐,诗意扬沙。
“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在医士为其把脉时,女子恍然想着。思维忽又飘回到领头的二皇子李绍云身上——跋扈、难以理喻的一位,倒是和他这位下属大相径庭。
医士嘴严,面对女子有意无意的试探,并不怎么搭话。想来是有人提前交代过要提防她。女子扶额,无奈李绍云的不好糊弄。最后,她只在送医士出门时,借道谢之名套出了那文绉绉的副将的名字。
“娘子不必客气。在下都护府长史……”对方依然给她一种看破不说破的诡异感觉,在短暂的犹豫停顿后,终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道出了女子本没奢望他真能给出的信息,“鄙姓元,名伯,渤海蓨县人。垄上之民,孤陋寡闻,若有冒犯,望娘子海涵。”他这么大大方方,反而令女子有些措手不及。
“小女姓武,家中排行第二,是并州人。布衣之士,冲撞都护职司,实属意外。今狼狈之身,有劳元长史。”她不得已回给对方自己的信息。未敢多言,怕与随行人员的供词相悖。好在对方似乎并没纠结细问,仍背着身,抬手侧抱拳:“武二娘子宽心,都护自有裁夺。好生歇息吧。”说罢,其便随着医士跨出院门。
留下武二娘子在原地眨眨眼,茫然心道:“面都不转一下……这也太守礼了吧。”
趁李绍云还没倒出工夫来理会她,女子回到屋内,边吃东西边思索对策。她自信二皇子从嬷嬷和那几个她们途中叫上的伙计身上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自然而然地从那突厥奸细的事件中将自己给摘出来。
这本来就是一口天大的黑锅莫名其妙地砸在她脑袋上。要是搁往常,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歪。可如今要务在身,若是被都护府给予过多关注,势必会给自己添上重重麻烦。更何况李绍云那杀人不眨眼的行事作风……她着实怕对方一个心情转阴,再直接把自己给剁了。
一想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拉进玄铁军的小黑屋里候审,女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传言玄铁骑兵早期是死士出身,作为危亡时刻的撒手锏,成则逆天改运,败则以死明志。为不因行动败露而牵连主家,成员都训练有素、各个身怀绝技,负千斤而形不散,受重伤而言无声。转为正规部队后,军风严肃。除非特殊有令,全军上下一体同心,唯统帅马首是瞻。故有“玄铁不鸣,一鸣恸天”的说法。由于其形象过于阴狠,正统世家皆敬而远之。
“想当年二皇子正逢恩宠,自请戍边,没想到御赐的竟是这支部队。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女子一边回忆,一边揣摩李绍云的经历,既是战术部署,又是心理准备,“不过想想,能在那会儿护佑头一回上战场的小公子扭转乾坤、力挽狂澜,玄铁军还真是不能小觑。”之前山上军容肃整,令行禁止,那些黑漆漆、阴森森、沉甸甸、血刺呼啦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人山人海,倒是在女子心目中印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皇子……是有军功的。”女子逐渐冷静下来,抵首沉思,“而且他确实有再建功业的实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惊慌望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然黑了。屋内并未点灯,只有院中几个大汉举着火把远远照路。李绍云大马金刀地背手立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影遮住了大部分光源,于黑暗笼罩中的女子看来,只有锋利光泽的庞大棱角清晰可见。如白日元长史那般,李绍云也已卸下盔甲,可他身着圆领袍衫非但不显柔和,甚至暴露了更放肆的锋利,仿佛整个人由内而外、从骨到肉皆为兵器。
女子愣愣地盯着对方,一时间竟动弹不得。她以为李绍云会派人叫她去戒律房,万万没想到对方出其不意,直接杀到自己所在的小屋。
“武学士,”半人半鬼般的二皇子绕过她落座,阴阳怪气到,“久等了。”那听起来不像是刚到处空来找她的客气,而是知晓她这一天里反复用身体不适、尚需休息等各种理由独处的怨气。
门外跟进一个戍卒,掌好灯,又迅速且安静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空气凝滞,烛火僵直。
女子缓了缓,低头平气轻声道:“民女武氏,拜见二皇子殿下。”气口一抽一抽地惊跳,愣是没敢提男女有别、莫处一室的事儿。
对面大手一挥,叫她坐。她才低眉顺眼地坐下。
李绍云随手举起水壶,拎在手里晃了晃,而后用另一只手在木桌上不轻不重地叩了几下。“武小娘子莫慌。”李绍云一边放下水壶,一边平静地向她介绍,“听闻娘子身子不爽利,就不劳你走一趟戒律房遭罪了。可军务要紧,容不得差池。那突厥特勤与你那般熟识,我总得来问问。”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温声细语了。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李绍云的双眼:“二皇子明鉴,民女与那僧人素昧谋面,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对我。”
“你当真不知?”
“民女确实不知。”
这话诚实得不能再真了。有人敲门,李绍云止住话头,而女子重新垂下头,收敛了因为激动而明亮闪烁的目光。她趁着有人跑进来递水的时候,缓了缓被李绍云轻叩手指给带起来的心跳。来人想要收回旧杯盏,但那杯盏已经被李绍云捏在了手里,于是沉默的戍卒只拿了空水壶和一众餐碟碗筷,阖门而去。
李绍云正斟酒,未着眼,只是不冷不淡地问她:“他说你是长安贵客。”
门扇开合残留的风声抚乱了烛火。
女子伸手谢过,开口答复:“民女此行确从长安出发,可算不上什么贵客。也不知那人是如何得知的。”
李绍云又拿起新送进来的杯盏给自己满上,似乎对她的一问三不知并不在意,闻言仍是话赶话地聊着:“边陲路途凶险。小娘子不在京城好好呆着,走这么远,所为何事啊?”他抬杯示意女子先喝水。女子只得截住舌头,低头饮下。
是白日医士端进来的那种饮子,温热适当,清肺润喉。女子一饮而尽,正欲回答,只见李绍云自己举到嘴边的杯子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这让女子一时间有些错愕:“二皇子不至于这就给我下毒吧!不再问问了吗?”
兴许是她的惊讶太过放肆,李绍云皱着眉,对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陈词。
“民……民女在长安做些后院教习的营生,受人之托,来此授书。”
“哦?”李绍云的两道剑眉又放松下来,仿佛被这引起了兴趣,追问道,“你都教些什么啊?”虽然,他一进门时候,就称她为“学士”。
“主要是《女史》《女诫》《列女传》之类的。”女子只得放下胃中翻涌,低眉顺眼道。
“哦。”对方顿时很失望的模样。
在女子面对重新满上的杯盏左右为难的时候,李绍云又道:“这么说来,武小娘子可是京城的教书先生了?李某人麾下都是粗人,多有怠慢……”
女子借机一跃而起,慌慌张张道:“民女不敢!请二皇子恕罪!”杯盏摇摇晃晃洒了半桌,将落未落,被李绍云眼疾手快地稳住。而她身后的凳子就没那么幸运了,咣当一声栽倒在地。
“啧!”二皇子甩了甩手上的水,略带不悦道,“一惊一乍的。”一抬头,又惊讶发现对面已经跪了下去。李绍云歪头绕过圆桌,看向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调笑道:“‘古之贤女,静言令色,淑慎其身。’先生这般……如何言传身教啊?”
这二皇子倒是对《女诫》颇有研究,怎不见他践行《论语》中的“君子坦荡荡”。一边腹诽,一边她还得回应:“民女学识不精,让二皇子见笑了。”头顶上,李绍云果然又沉默了。
她这一系列操作目的明确,怎么跟李绍云的兴趣对着干,她就怎么说、怎么做。说来也怪,长安城里尽是表面上恭维敬重、背地里骂她半瓶子逛荡的纨绔学子。可到了李绍云这,他表面上笑,可对话言语间处处是对她敷衍收敛的不满……甚至,女子悄悄抬头望去。她莫名看到对方眼底对她阔论辩驳的隐隐期待。
屋内空气微动,烛光轻跳。
女子垂下头去,没收了眼眶中的莹莹光亮。这恐怕,二皇子今晚必是要失望了。
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后,李绍云终于发话了。“起来吧。”他似乎彻底没了兴致,语气里带上了忙碌一天该有的疲惫和不耐,“既然你自称与那奸细无关,且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吧。”
女子将自己的角色贯彻到底,颤颤巍巍、扭扭捏捏地扶起凳子坐好。
“民女少时随先父游学四方,粗通文墨,略有诗书。后袭承父业,入京教书。邻里抬爱,称我为‘先生’。民女名曰武朵……故称‘武朵先生’。”
屋外,面对面侧靠在门框左右支柱上的两人中,一人闻言轻轻吸气,引得对面不解地抬头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