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竹马何时胜天降 > 第一章 玄铁不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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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难行,轿厢不稳。马车上的人不由得紧紧抓住两侧扶把,素手绷弦,然身形依旧随着车身不断踉跄摇晃。饶是久经训练的水兵,长途跋涉这么折腾下来也要胃水翻涌了,何况此刻受罪的不过是个单薄女子。

“朵儿?娘子?你还好吗?”

又过一道坎,车轴颠顿。座中女子皱着眉,举起帕子捂嘴,差点儿就呕了出来。斜坐对面的嬷嬷心疼不已,撩起帘子埋怨车夫技艺不精。车夫是临时找的,不似家里人熟悉关怀,闻言就跟嬷嬷顶撞起来。两人呛得有来有回,声音飘进本就身体不适的女子耳中,恍若深山钟鸣,虚幻不清,扰人心智。女子受不住了,伸手哑声止住了嬷嬷的唠叨。

北境肃杀。虽未至隆冬,山风仍能冷透皮肉。见女子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嬷嬷想起什么,立刻俯身,手忙脚乱地从行李里扒拉出来一件毛皮大袄,给人披上,又将前襟细细拢紧。

“这三皇子倒是个有心的,”嬷嬷一边打理翻乱了的行李,一边煞有介事道,“特地给小姐备上这套抗寒衣物。”两人不便声张,喁喁细语,只有嬷嬷眼角的纹路肆意飞舞。

身上渐暖,女子气色也有所舒缓,闻言不语,只是垂着头淡淡笑着。嬷嬷换了话题,依旧滔滔不绝:“还有这小点心,可是京城不多见的玩意儿。他猜着小姐喜欢,提醒我路过一定记得买着。我要不说,你还不知道是他惦记着吧?”说着,她拿出一盒面点,是前两日途径之地的特产。女子此行心事重重,此前并未留意,闻言略有惊讶,旋即眉尾伏落,嘴角迎起,轻声呢喃:“是,威……他心思重。”

恰逢路段较为平坦,女子便噎下一小块糕点,试图以咽止吐。然收效甚微,呕吐感不减反增。在嬷嬷的关切声中,女子紧闭着眼摇了摇头,将手里剩的大半块糕点放了回去。

“那我先收好,等到了……”

“嬷嬷,”女子突然想到什么,警觉起来,犹豫之下,终究按下了对方准备盖上盒盖的手,“此物易暴露行迹,不宜久留……且分了吧。”

嬷嬷领会,依言将点心盒从窗口递给离车舆最近的跑腿伙计。她正交代着,抬头看到车夫莫名拉住缰绳减慢车速,不禁又同他争执起来。车内女子听了半天,了解到是车前有位僧人蹒跚挡道。车夫信佛,不愿出言冲撞。

“罢了,嬷嬷,由他去吧。”最终还是女子发话,“都这些天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慢一点似乎也感觉好一些。那点心再分我一块吧。”嬷嬷登时就消了气,乐呵呵地举着点心盒,看着自家大馋丫头为美食又忘了方才被噎住的难受劲儿。

车速放缓,感官舒展,知觉渐渐恢复了对外界的敏锐。女子渐渐停下咀嚼,有些疑惑:“嬷嬷,你可有感到什么?怎么感觉这地……在震呢?”

嬷嬷正专注听着,耳朵收进最后二字,心下了然。她笑道,那不过是马车的晃荡。

“我看不像。”女子抬手撩开窗帘,向外看去,“马车晃得没这么快。你看,把地上碎石都激起来了。像是……急行军。”

话音未落,周围传出阵阵惊呼,夹杂马匹嘶鸣。见前方僧人干脆不走了,车夫赶紧拉了缰绳,将马车停住。愈发清晰的马蹄声,佐证了女子的猜测。她心下一紧,在嬷嬷的拦护下探出半截身子,遥看四周。

只见四面荒野中霎时冒出来一支训练有素的重装骑兵。战士身姿挺拔,披坚带锐。不光战士全副武装到不见眉眼,坐骑战马也身着甲胄,威风凛然,钢蹄铁掌翻搅起阵阵沙尘。不稍时这条路上的人们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

骑兵亦如他们逼近时那般沉默,只听得控制有度的马蹄声,无一人开口。等部队围着众人转了一会儿,形成里三层外三层、密实均匀的包围圈,这才在前方让出一条通道,从中踏出骑着乌黑宝马的将领。

骑兵首领及其近从亦是从头到脚的玄色铁胄,但肩批更加明艳的正红披风,与那军旗交相辉映,如定海神针,牢牢钉住女子的注意。战士们的视线随首领的身影移动,玄色头盔齐如贯珠。沉默在此刻显得无比肃杀。

女子已经缩身车内,借着窗帘的掩护偷偷张望着。她正猜度着对方的身份和来意,只见骑兵首领已经止步,十分随意地抬手扔开武器,长缨枪便被右侧近从牢牢接住,而他自己空下双手摘了仅留有一条眼缝的头盔,以真容示人。

“特勤怎么不走了?”那将领竟是一位青年男子,玉质金相,气度不凡,笑面开口却盛气凌人,“是山路难行,乏了?厌了?可要到我营中歇上一歇?”

女子这才从直愣愣中回过神来。从首领说话的方向看来,对方竟是为了她车架前的那名跛脚的僧侣而来。“他称那僧人为‘特勤’?”女子思忖,“可别给我惹上什么麻烦。”正想着,那僧人竟转身,张望周围的状况,若有若无地向她的车架这边看了一眼。

并不是熟悉面孔,对方这一举动令女子很是莫名其妙。

那僧人起手向马上首领拜了一拜,有条不紊地开口:“小僧见过二皇子殿下。”

不高不响,却掷地有声,犹如惊雷。周围发出惊呼,甚至有人惊到跪地不起。车内女子亦是猛一提气。没想到来人竟是常年戍边的二皇子李绍云,那眼前这只鬼煞一般的军队想必就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玄甲铁骑了。女子这才明白战士们为何如此作派。

二皇子心狠手辣声名在外,可那僧人独当满血状态下的玄铁军仍面不改色,甚至同李绍云唠上了。“二皇子所来为我,何必惊扰无辜路人?不妨先将他们放行,”僧人双手合十,慢条斯理道,“免得再造杀孽。”

这话真是好听得很。李绍云嗤之以鼻,与近从相视一笑,头转回来,登时变了脸色:“全军听令!捉拿突厥奸细!凡躲闪不及、有误军令者,先斩后奏!”

首领话音刚落,他身边那不声不响又叫人瞧不见表情的近从就已挑还长枪,又举起自己的那一把,直接俯身冲锋了。近乎是玄铁军阵型变化的同时,草丛四下又窜出诸多蒙面刀兵,与外围战士厮杀起来。内圈则向女子所在的车架收紧。

慌不择路的群众四下奔逃,又被堵回。车马受惊,横冲直撞东倒西歪。女子在混乱中被甩出车外,惊慌中为李绍云不管不顾的行事作风感到无比震惊。她从未听说这种敌我不分一锅端的作战方式。

危急时刻,女子被那陌生僧人一把拉住。破旧草帽下那张明显非富即贵的异域脸孔对她邪魅一笑。在女子反应过来前,男人一改佝偻龙钟的模样,转身将她作为肉盾拦在身前,又对眼看着就要逼至近前的李绍云大喊:“这可是长安贵客!二皇子动手前可想清楚了!”

女子瞧见那冰冷的枪头,不禁绝望尖叫。仿佛已经杀疯了的李绍云不为所动,举枪策马直面而来。长枪掷出的同时,他开口高喝一声:“右副!”

另一只长枪随声从他头顶破空而来,速度极快,与前者并行擦过女子的左右腰间,穿透僧人躯干,将其钉在了地上。

女子被拽着摔倒,滚到一边。她擦伤多处,惊魂未定,又见李绍云及其近从越过她,直取各自长枪,马不停蹄地扫清意欲靠近解救僧人的一众杂兵。

远处崖上突然响起一阵号角。又一位红色披风的将士领着一众玄铁骑兵冲锋靠近,迅速与李绍云等人完成了围剿。

直到和嬷嬷彼此紧抱着,瑟缩在灰头土脸的人群堆儿里,女子才稍稍缓过神来,看玄铁军恢复沉默地清扫战场。

二皇子从马上低头,瞧着身上俩血窟窿、不省人事的僧人,“啧”了一声:“不会是给弄死了吧?”

他话音刚落,那之前与他配合默契的副将便将手中长枪竖直朝下,举至躺平之人腿上,又松枪脱手。在僧人的惨叫声中,一个新的血窟窿汩汩不绝。女子腿后一阵转筋,同其他人一起猛地哆嗦了一下。

右副无声偏头一指。李绍云满意点头:“没死就成。带走。”那近从闻言便拔了长枪,策马退后,给上前搬运俘虏的战士让路。

杀神一般的二皇子生擒目标,心情大好,转身抬眼扫视周围无辜受难的倒霉群众。众人纷纷低头闪避。最后,二皇子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女子心里直骂,都怪那不知道是僧侣还是奸细的糟老头子,非把自己这个无关人等牵扯其中。不过,那人怎知她是京中来的?二皇子万万不要误会了她。当然……也不要对她此行的目的清楚明白。

可那眼神,钉在她瑟缩的背上,令她头颈发凉。

从后赶来的另一位副将无声靠前,向首领示意。女子感受到他移开视线,便抬头偷偷瞧着。也不知道这帮人隔着头盔又不说话,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反正不过一个抱拳的工夫,李绍云就收了戾气,然后重新审视了他们一番。

“此人乃突厥王室,假扮僧侣潜入此地窃取情报,又有暗部随侍左右,行踪诡秘,危险至极,实留不得。为保边境无忧,我军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让诸位受惊了。”

李绍云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又是下马作揖,又是扶老顾幼,愣是把“体恤爱民”几个大字生搬硬套在自己那张已经沾满血腥气的脸上。他表情和语气都过犹不及:“我代玄铁军上下向诸位赔罪。特请诸位移步营中接受治疗补给。边境凶险,休息妥当后,由我军将士专程护送诸位离开此地,以免再遭此险境。”

众人颤颤巍巍,被玄铁军士兵默不作声地搀扶起来,一路看护,仍是又惊又怕。女子坐回被简单修好的车架,由战士牵引着行在正中,无处可逃,心下烦乱。虽然李绍云状作一视同仁,但他变脸前的表现已经毫无疑问——二皇子警觉起来了。女子只能尽可能平息恐惧,专注思考如何坐实自己只是受那神经兮兮的奸细无故牵连。

行人远去,右副监督战士清扫战场,百无聊赖地由着坐骑在周围闲逛。战马突然低头探进草丛,那里躺着一盒打翻了的点心。

“嗯!”右副眼疾手快地拉了下缰绳,从头盔里闷声闷气地喝住好奇的马匹,自己则下马俯身,细细查看。

“我听他说‘长安贵客’。”背手而立的李绍云正与另一位副手低声交谈:“在这节骨眼上,到底是什么人?”后者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汗湿的黑发以及其下眉清目秀、白里透红的年轻容颜。两人被右副的示意转移了注意,并行走去:“怎么回事?”

右副捡起点心盒,而左副接过,将盒盖上的灰尘抹开。“呦!”二皇子笑得意味深长,“你瞧,她恐怕还真是从辇下而来。”

目送右副和李绍云兵分两路打探消息,左副留守原地等待率领大部队回营。荒野山间,静谧单调。只有马蹄奔袭声稍纵即逝,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