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六月盛夏了,正是孩子们最野的时候,在北地,大点的男孩都会在这个时候聚在一起搭弓射箭比试剑术,小点的男孩为了证明自己也是个小小男子汉,也会聚在一起打马球彰显北地男儿的马上雄风。
东市之中,一个刚满九岁的少年李璟,正被一众侍卫簇拥着。他本已算好日子,知道祖父近日即将返京,特意来此,想为皇帝爷爷买下那匹神骏的“夜照玉狮子”作为贺礼。他刚牵着白马踏上回宫的路,就见到路上,一名身着绛紫色宦官袍服的老太监,正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他跑得帽歪发散,额上汗水与泪水纵横交流,那张平日总是堆满恭谨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惊惶与惨白。
“殿下!殿下——!”那内侍远远望见他,便嘶声高喊,“速回宫中!速回宫中啊,殿下!”
“大胆,何人胆敢冲撞殿下车驾!”李璟身旁的带刀侍卫反应极快,瞬间转身,刀未出鞘,但健硕的身躯已如铁塔般结成一道人墙,目光锐利地锁定了那个不顾一切奔来的身影
那太监被侍卫拦住去路,竟一时喘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猛地举起颤抖的右手。他的掌心,紧紧攥着一面金光灿灿的令牌!
“御…御赐…金牌!如朕亲临!闪开!!”他几乎是榨干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嘶哑地吼出了这几个重于千钧的字。
那金牌在阳光下灼目刺眼,正中的“敕令”二字如同帝王冰冷的注视。所有侍卫瞳孔一缩,无需辨认第二眼,那制式、那威压,绝非伪造!
“轰”的一声,所有阻拦的侍卫如同潮水般顷刻退开,齐刷刷跪倒在地,不敢再拦半分。
那太监甚至来不及收回金牌,便踉跄着冲破阻碍。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太子脚下,额头上的汗珠和眼泪同时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因极致的悲痛和奔跑而彻底破碎:
“殿…殿下!陛下…陛下…驾崩了!”
“太子…命您…即刻回宫!天…塌了啊殿下——!”
最后一句,已全然是泣血的哀嚎。
刚才还因被阻拦而微有愠色的李璟,闻此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的意思。他身旁那匹神骏的白马,也仿佛感知到天地倾覆的巨变,发出一声不安的悲鸣。
爷爷……驾崩了?
“驾崩“——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不是刺入脑海,而是狠狠烙在了他的心口最柔软处。剧痛没有立刻传来,先是一种灼人的空白,烫穿了所有的思绪,只留下一个嘶嘶作响的空洞。
走了?
这个字眼怎么会和爷爷有关?那个如山岳般永远矗立在他世界中心的人,怎么会…走了呢?
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
春日马场上,再也不会有人一边嫌弃他蹬鞍的姿势笨拙,一边又用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他的腰,在他耳边笑着说“朕的孙儿,将来定是天下最好的骑手“?
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
夏夜凉亭里,再也不会有个偷溜出宴的老顽童,宝贝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银壶,朝他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地看他被第一口烈酒辣出眼泪,又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说“傻孩子,慢点喝,爷爷在这儿呢“?
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
秋日凯旋时,再也看不到宫门尽头那身耀眼的金甲,看不到那位睥睨天下的帝王在万千欢呼中独独望向他,然后穿越所有荣光与赞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被山河压惯了的脊背,用握惯剑柄的生茧大手,紧紧、紧紧地握住他的小手,把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给他,牵着他一起走回家?
这是他第一次,被名为“永别“的巨浪没顶。最初的瞬间,他只觉得荒谬,宁愿相信是太阳从西边升起,宁愿相信是这个深得皇室信任,多年长处宫闱的紫袍大太监,突然疯了,脱口编造了这世间最恶毒、最不可饶恕的谎言!
可是……
可是啊,那无情的理智如同寒冬最刺骨的冰凌,几乎瞬间就刺破了他这可怜又可悲的侥幸。在这皇城之内,有谁不要性命?有谁不要族谱?有谁敢……拿那座顶着天的天柱,开半分玩笑?
再也见不到了...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能听见血液在耳膜下奔涌,比往常更快、更急,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几乎要烫伤血管。他能感知到每一次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胸腔,缓慢,却又无比用力。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陷在深水之中,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迟缓而滞涩。一种深深的、从骨髓里透出的乏力感攫住了他,让他连抬起指尖都觉得无比艰难。
抬头看看自己所处的皇宫。这个走廊,他记得和爷爷在这躲过迷藏,后院花坛,他和爷爷在那捉过一只好大的青螳螂,屋顶,他记得爷爷带着他偷偷爬上去看过星空,听他讲北方从前的神--颛顼的故事。皇宫周围的这些地方好像什么都没变,陈设,瓦块,色彩,一如往昔。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没了欢声,笑语,人迹。
想着老人那张因为长年征战在外而留有伤疤的脸,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起来,为什么身子颤动了起来,为什么手也在不停的抖,为什么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水,为什么他记不起最后一次老人跟他说话的时间是多久了,为什么他连老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为什么连个宫中寺人都比自己先知道爷爷去世了!
“爷爷,再也见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爷爷...”仿佛失去了冷静,嘴中一直重复说着刚刚知晓的事实,不停落泪的少年郎跪坐在了地上。而天上早已蒙上的乌纱,好像也被触动了,和皇宫庭院的一个孩子,一起落泪了。
北唐皇帝病逝,皇都阳城,一片素缟,本是最热闹的时节却是满城寂寥。对于这位帝王,北唐的臣民无不尊敬。年轻一辈虽说都将五皇子李厉当成人生偶像,但也从自己的父辈那里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北唐第二代帝王的丰功伟绩:拥护开国皇帝太宗李显建国;引三百南方贤士入朝为官;平三贼之乱;为皇太子时,西征柔然,北御大燕。
可以说,当今北唐一半国土是这位唐元宗李曌打下来的。虽说在外人看来,这位北唐帝王有点好战黩武,但北地本就民风剽悍,最是向往这种马上打天下的英雄好汉。所以朝堂内外,北唐人民听到皇帝病逝的消息,无不落泪。
六月九日,酉时。
长达旬日的守灵,终于临近尾声。肃穆的灵堂内,唯闻风动素幔呜咽,烛火噼啪灼烧。
李璟一声不吭,跪坐在新任国君——他的父皇李厉身侧。两人身后,是数十位同样缄默垂首的宗室亲贵。虽大多有修为在身,可连续数时辰的不饮不食、长跪不起,仍让每个人的眉宇间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
就在这片沉重的寂静即将被最后的仪程打破时——
“咚!咚!咚!”
三声洪钟巨响,猝然自远处传来!
堂内众人皆是一怔,目光骇然望向门外。灵钟旁的司礼太监分明未有动作!国丧期间,举国哀悼,除既定礼钟外,谁敢在此刻鸣钟喧哗?莫非是活腻了?
纵然朝廷确有律法:遇万分紧急之事,可鸣响宫苑回廊侧的警讯钟以求直奏。但眼下还有何事,能比新君率领全体宗亲为先帝举行国祭更为重要?
新继位的李厉面沉如水,率先拂衣起身,锐利的目光直刺殿外。其余宗亲亦相继站起,惊疑不定地等待着,要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报——!边关急报!!”
一声嘶哑到几乎破音的呐喊由远及近,打破了灵堂的死寂。只见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入庭院,手中高高擎着一卷明黄绢帛包裹的文书,不顾一切地奔向灵堂。
门前护卫当即拔刀阻拦,生怕惊扰圣驾。那小太监却似浑然不顾,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
“风岭关八百里加急!开梁极烈侯赵峥悍然北伐!蒋山河将军死守风岭关,血书求援!!”
声音凄厉,回荡在素帛环绕的灵堂之中。那毫无修为的小太监显然已力竭,话音未落,人便彻底瘫软在地,再动弹不得。
听到这个消息伊始,在场的北唐宗室无不大惊。开梁伐唐?三年前两国不是才缔结盟约,愿永修俩朝之好吗?怎的在皇上刚刚病逝不久就起兵北伐?
“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开梁真的是一群背信弃义的小人!”
“这可如何是好!”
新皇李厉指尖触及那卷帛书时,便感到了一种不祥的粘稠与沉重。甫一展开,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边关的风沙铁锈味便扑面而来。那并非朱砂,而是真正由人血书写而成的求援急报——字迹潦草狂乱,力透绢背,仿佛能看见守将蒋山河在城破之际,咬破指尖,以最后的气力写下这绝望的呼号。信上详述开梁名将极烈侯赵峥如何趁北唐国丧、举国哀恸、边防松懈之际,亲率精锐铁骑突袭风岭关,烽火连天,关城危在旦夕。
灵堂内,香烛的烟气似乎都被这纸上的血腥凝固了。所有宗亲重臣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血书和年轻皇帝的脸上。李厉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极致的愤怒在他冰冷的躯壳下奔涌。他逐字读着,脸上的悲戚与疲惫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先帝驾崩的哀痛尚未消散,敌国的刀锋却已沾着边关将士的血,递到了他的鼻尖。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曾为父亲垂泪的眼睛,此刻燃着幽深的火焰。他没有咆哮,声音反而压得很低,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看清了?”他扬起手中的血帛,那抹刺眼的红在素白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狰狞。“开梁……趁我举国同悲之际,撕毁盟约,犯我疆土,屠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宗亲重臣,语气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彼既以刀兵相见,吾等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传朕旨意:举国进入战时!调度粮草,征发兵员,以举国之力,御敌于国门之外!朕倒要看看,他开梁的铁骑,是否真能踏破我北唐的山河!”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最后八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新帝的威严与一股被激怒的狠厉,瞬间驱散了灵堂中弥漫的悲戚与彷徨,点燃了所有人胸中的血性。
话音落下,灵堂内短暂的死寂被骤然打破。“臣等遵旨!”“誓死追随陛下!”“荡寇歼敌,卫我河山!”以枢密使、兵部尚书为首的武官及部分宗亲重臣轰然应诺,声浪激昂,战意瞬间被点燃,仿佛下一刻就要披甲出征。
然而,在这片慷慨激昂的声浪之下,却潜藏着另一股无声的暗流。一些身着紫袍的老臣,同样躬身领命,口中称是,姿态无可指摘。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之后,目光却急速地闪烁着,心中已然翻腾起与忠君报国全然无关的盘算。他们默契地与身旁交好的同僚交换了一个短暂而隐晦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热血,只有审慎的衡量。
“举国之力……这意味着要抽调各州府私兵,加征粮秣赋税,甚至让族中子弟亲上前线……”一位须发皆灰的老尚书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家族的利益,“我族根基多在东南,与开梁素有商贸往来,一旦彻底撕破脸……”另一位大臣也在思虑国战爆发,他们背后家族经营的钱庄、矿脉会经历何等巨大的冲击。
他们点头,称是,甚至脸上也努力挤出愤慨的神情,仿佛与朝廷同仇敌忾。然而在那慷慨的表象之下,各自的心里却已开始谋划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与消耗中,尽可能地保存自家实力,甚至……从中寻觅新的机遇。新帝的怒吼回荡在庄严肃穆的灵堂,而一些人的忠诚,却已在无声无息间,打上了权衡与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