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云一手依旧牢牢稳住虚弱的宋云轩，另一只手接过温热的药碗。汤匙在她指间竟也微微发颤！黑色的药汤氤氲着苦涩的热气。
她小心地舀起一匙，用碗沿轻轻刮过，凑到他冰冷的、微微颤抖的唇边。
“喝药。”声音依旧绷紧，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迫切？勺子稳稳地停在唇畔。
宋云轩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颤抖得如同暴雨中的蝶翼。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张开苍白的嘴唇。
第一口温热苦涩的药汁缓缓滑入喉咙。
林婉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每一次细微的颤抖，如同风中烛火。她的呼吸几乎凝滞，每一次舀起药汤、每一次递到他唇边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暖炕里炭火的红光明明灭灭，映照着榻前的两人。他无力地依靠着她，像个卸去所有防御的婴孩。那碗褐色的药汁在两人之间升腾着苦涩的热气，时间如同凝固的琥珀。
大半碗药汁终于见了底。
心腹首领接过空碗时，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药力如同温柔的暖流，终于开始流淌进那枯竭冰冷的身躯。被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抽干精力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下去。靠在林婉云肩头那颗沉重的头颅越来越沉，滚烫的额头贴着她冰凉的颈侧皮肤，鼻息喷出的热气也渐渐变得微弱而绵长。
浓密的睫毛如同两片再也飞不动的黑色蝶翼，缓缓地、艰难地覆盖下来，掩住了那双翻涌过激烈情愫与巨大痛苦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一声极轻、几不可闻，却如同叹息般的呢喃，最终从他彻底失去意识前微启的唇间逸出：
“别走……”
轻飘飘的两个字，在药香和血腥气交织的沉寂斗室里回荡开来，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却在林婉云心底最深处，撞碎了最后的壁垒！
如同被投入深寒冰海的心脏，被这两个字猛地灼穿一个窟窿！
林婉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那力道几乎要咬破皮肉！一股猛烈到无可抵挡的酸楚混合着无措的潮水，轰然冲垮了理智堆砌的高墙，瞬间漫过她的眼眶！
视野模糊了。
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泪水，第一次在这个平静了几年的女人眼中迅速积聚、成型！
一滴！清澈灼烫的液体，如同挣脱桎梏的水晶珠，从她瞬间泛红的眼角处悄然溢出，划过光滑冰凉的脸颊！
“啪嗒。”
一滴温热的眼泪，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破碎，精准地、无声地滴落在她紧握着的、依旧扣在他腕脉处的、那只冰凉手指的手背上！
滚烫！
如同一滴烧红的铁水砸在了寒冰之上！
天色彻底暗沉，一轮冰冷的、清亮的孤月高悬墨蓝的天际，无声地俯瞰着静谧小院内那唯一亮着灯火的房间。
房中暖意熏人，寂静无声。
炭火的微光映照着榻上那张在昏睡中也依旧紧蹙着眉心的英俊面容。失血的惨白被暖意和安神的药物驱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倦怠。
林婉云静静地坐在他榻边不远处的椅中。
她已换了一身同样素净的青布衣裙，墨发重新梳理过，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脸上泪水的痕迹早已消失，只有眼睛微微的红肿透露出不久前汹涌的情绪波澜。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手中一方揉搓得发旧的帕子上。
许久。
榻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呻吟，低哑而疲惫。
她抬起眼。
宋云轩缓缓睁开了眼睛。药力的沉淀和深度的睡眠让他眼中的血丝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被痛苦反复淘洗过的疲惫和混沌。他茫然地环视了一下陌生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了房间中唯一安静坐着的那个身影上。
林婉云放下手中的旧帕子，起身。
她走到榻边几步的距离，停下。既无靠近，也无远离。窗外疏冷的月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
“好些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再无之前的尖锐，却也没有丝毫温度，如同月下凝霜的寒潭。她的目光清冷地落在他脸上，“太医说，万幸伤的是左掌，未损及筋脉根本，但创口深，脏物多，恐有反复之忧。”她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
宋云轩的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定了一瞬，那里面，再也看不到竹楼里爆发的震惊、车中刺骨的怒意、或崩溃那刻碎裂的柔软。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彻底冰封后的无垠平静。
“……”他想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砾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刺客查清了。”林婉云并不等他说话，平静地继续道，如同在念一篇冷漠的公文。“张明月。”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攫紧了宋云轩的呼吸！他那双原本还带着倦怠混沌的眼眸猛地一缩！瞳孔深处如同有冰寒的风暴在瞬间凝聚！巨大的惊愕、难言的痛楚、以及被彻底背叛的森然戾气交织在一起，在那双深沉的眼底狠狠碰撞！他的手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随即被包扎处的剧痛刺激得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浸出一层冷汗！
“呵……”一声极其破碎、裹挟着无边苦涩和自嘲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泄出。那笑声干涩得如同老鸦夜啼，凄凉而可怖。
他猛地闭上了眼！仿佛要把那个名字带来的所有尖锐刺痛都强行锁回眼底深处！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
他以为，竹楼里她抽丝剥茧、毫不留情地剖开他对张明月那扭曲的依恋，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大狼狈与不堪。
他以为，她决然扯下红盖头递上和离书的那一刻，是他身为储君被冒犯的巅峰。
他以为，她在御书房那道清冷疏离的背影，是凌迟他最慢的刀。
他以为，城楼上远眺她汇入人海消失的靛青身影，是他心上被剜去血肉后留下的、永难愈合的、空落落的巨洞。
可这一刻……
“刺客查清了。张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