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客栈的小院彻底静了下来。
屏退了所有多余的人手，只留下那个最得力、此刻正绷紧神经守在正房门外的心腹首领。屋内，炭火无声地燃烧着，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微的“啪嚓”声，温暖了深秋的空气，却暖不透空气中凝滞的重压。
宋云轩斜倚在暖榻上，厚厚的锦被裹着他略显单薄的身躯。失血过多的苍白像是洗尽了所有血色，从皮肤里骨子里透出来，让他那张原本俊朗锐利的脸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惊的惨淡。方才在竹楼强撑起的挺拔消失无踪，此刻的他，眉宇间只剩下一种被抽空力量、被剧痛反复折磨后的极度疲惫和虚弱。
处理过的右手被小心地安放在身侧，依旧裹着层层白色的细布，但隐隐透出的药味和干涸的血迹依旧昭示着下面的狰狞。他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翻覆风云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翳，光彩黯淡，眼下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林婉云坐在离榻几步远的圆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没有再看榻上那个虚弱不堪的男人，目光落在墙角地面上炭盆里偶尔窜动一下的、微弱火舌的光影上，整个人像是一尊冰封的玉雕。
沉默。沉重的沉默。
只有两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呼吸声交错在暖意熏人的斗室里。他的呼吸时而绵长时而短促紊乱，带着伤者的痛苦节奏。她的呼吸则是刻意的、压抑的浅淡，竭力保持着拒人千里的平稳，却泄露出那平静冰壳下波涛汹涌的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婉云。”
极其低哑、几乎被空气磨碎的声音，微弱地从榻上传来。
林婉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握紧了袖口边缘冰冷的布料。身体绷得更紧，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神都没有半分游移。
“……云娘……”
他又尝试了一次，声音稍微清楚了一点，带着一种失血后特有的干涩嘶哑，如同生锈的铁片相互刮擦。
林婉云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拂过的蝶翼，随即恢复成拒人千里的平静。她的手依旧稳稳地放在膝上，连指尖都未动分毫。
一阵粗重压抑的喘息之后，榻上的男人似乎积攒起了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声音不再是试探的、带着某种笨拙靠近的意味，而是变得极其低沉，如同深夜最深处压抑的悲鸣，直直撞破两人间那层岌岌可危的冰障：
“当年……您说的是对的。”
这突兀的句子，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瞬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砸出巨大的回响！
林婉云一直刻意维持的、毫无涟漪的侧脸线条，终于被这枚石子在心底激荡开的浪冲击得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眼睫猛地抬起，瞳孔骤然收缩！不是因为“当年”，而是因为那个敬称——“您”！
一个“您”字！如同世间最沉重、最冰寒的枷锁，在她从未设防的一刻，从天而降，狠狠砸碎了那层冰封的表象！砸得她心口骤然紧缩！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三年来，他是太子是皇帝，她是太子妃是皇后，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皇权的万丈深渊，是冰冷的契约鸿沟，他从未！从未用过这样的称谓对她说话！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那是什么？！那眼底翻腾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黑激流，到底是什么？！忏悔吗？！那太陌生了！荒谬得让她浑身僵硬！
她下意识地就要转身质问！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
榻上那个刚才还气息奄奄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剧烈地抽搐起来！伴随着一阵无法控制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的呛咳！惨白的脸瞬间涨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扼住了喉咙，徒劳地挣扎着想要呼吸，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外侧倾斜！那双黯淡的眸子骤然睁大，眼神涣散了一下，如同瞬间熄灭的烛火！
“主……”守在外间的心腹首领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冲了进来，脸色惊骇欲绝！
但比首领更快的是另一个身影！
在宋云轩身体失控般倒下、眼见就要重重摔下榻沿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劲风，猛地从圆凳上暴起！
林婉云完全是凭借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本能扑过去的！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契约，什么愤怒，什么帝王权威，在那个瞬间都被席卷一空的惊恐完全碾碎！只剩下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尖叫——他不能死！
她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急速下坠的重压！手，一只手死死地抵住他未受伤的那边肩头，另一只手则闪电般地、以近乎保护的姿态揽住了他的后背！
沉闷的撞击声！
预想中完全承接的沉重撞击感并没有传来！但她仍被那股冲击力带得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硬实的床榻围栏上！一阵沉闷的剧痛传来，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手臂死死地环绕着身前那具依旧滚烫、却又极其虚弱僵硬的身体，如同藤蔓缠住摇摇欲坠的古树！
浓郁的药草气息混杂着极淡的血腥气和汗气，瞬间将她包裹。耳畔是他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破风箱般的急促喘息！一股灼热的湿意喷洒在她的颈侧！
混乱！彻底的混乱！
“陛下！！！”心腹首领冲到近前，目眦欲裂，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他看到皇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主子身前！而他主子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沉重的头颅就那样毫无生气地、极度依赖地垂靠在皇后那纤细得似乎一碰即折的肩膀窝里！
脆弱。
这个词如同最残酷的利刃，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林婉云眼前所有的迷雾！
在她紧紧环抱住他的、那个被下意识保护住的姿势里——那个强势、冰冷、执拗的帝王，如同被飓风折断羽翼的鹰隼，所有的锋芒和铠甲都被卸下！此刻靠在她肩头的，只剩下一个因为伤痛和剧烈咳嗽而耗尽心力、随时可能陷入黑暗的……活生生、脆弱无比的男人！
那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瞬间电闪雷鸣！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看清了他那双复杂眼眸深处被痛苦包裹的东西——不是掌控欲，而是一种被她彻底揭穿内心最大不堪和依赖、被逼到绝境、只能仓惶袒露最原始疼痛的……不堪一击！如同一个被剥去神袍的泥胎木偶！
“药！”林婉云猛地回过神，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尖锐急促，她冲着心腹首领厉声喝问，“大夫开的吊命药呢？！快拿来！还有热水！快去催！！！”
“是！是！卑职立刻去！”首领被喝得浑身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冲了出去，留下两个在门口同样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手下。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急促混乱的呼吸和心跳声。
短暂的窒息冲击过去，宋云轩的咳嗽终于勉强压了下去，但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诉说着剧烈的痛苦和极度的疲惫。他无力地将脸更深地埋入那片柔软的靛青布料里，汲取着上面一丝冰冷的、却又令人心安的气息，发出濒死喘息般低沉模糊的声音：
“……留不住你……”
那五个字，带着失温般冰凉的绝望气息，如同鬼魅的低语，灌入林婉云的耳蜗，冻得她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巨大的酸楚猛烈冲击上来，冲得她眼眶发热！
她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冷静。
“别说话！药马上来！”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唯有环在他背后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微微地颤抖着。
很快，药被手下面无血色地端了进来，温热的药汁在瓷碗里微微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