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午后,天突然落雨。短,急,像有人一把把水撒在天上再收回。
顾行在广播站剪音。手机屏幕亮了几次,都是群消息。他低头,忽然看见一个陌生号码。
“你好,是沈筠的联系人吗?”对方声音很轻,“她的手术开始了。可能需要……麻烦你,把她的随身物保管一下。她说,里面有要交给你的东西。”
“我在。”他站起来,“我现在过来。”
病房的柜子里,放着一个黑色的硬壳盒。里面不是吉他,是一叠光盘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第一张光盘上手写着:“春天的唱片(母带)-未完”。
笔记本第一页写:“顾行,请你做最后一个决定。”
他坐在走廊,翻第二页。
“如果我没有回来,请把‘终章’做成‘风的空白’。
把我们所有的风叠在一起,最后留三十秒的静默。
我希望那三十秒里,世界听见自己的心跳。”
第三页是更小的字。
“对不起。我把‘上海考试’这句话当成了风,吹得太久我怕你停下。怕我成为你停下的理由。
我小时候得的是血液方面的病,有过一段‘好了’的岁月。去年冬天复发。
我原以为可以等你手术后再慢慢讲,但春天来得太快了。
所以我说了一个关于‘以后’的谎。
如果可以,请原谅我用谎言保护你。
我并不勇敢。我只是想把你从白色的灯里往外推。——S”
纸上有一处重重的点,像某个词落下时手不小心使了太大的力。
顾行把笔记本合上。他把光盘拿在手里,像捧着一片薄薄的、肯折的天。
晚上七点四十,手术室门外的红灯还亮着。七点五十,红灯灭。
门开,医生走出来,走得很慢。
“我们尽力了。”医生把最后一个词说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
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它先是退后两步,又慢慢走近。
顾行看见自己的手半空里伸出去,又慢慢落回。他听见走廊尽头谁在叫一声“妈妈”,又很快止住。
他站着。站了很久。
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对着墙角那株矮樱。它只有几朵花,还在尽力。
他对它点头,像接受了某种安排。
第二天,他带着录音笔,回到樱花小径。
树已经大半绿,只有极少量迟到的花。风很慢,天很蓝,操场上有人在跑步,脚步声整齐,像把某种秩序按在地上。
他穿上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上。他没有热身;他只是站了一分钟,慢慢吸气。
“筠。”他对着录音笔说,“终章开始。”他迈出第一步。
风来得比他想的晚一点。他就慢一点,再慢一点。跑道像一条温和的河。他沿着河边走。
第二步,第三步。心在胸腔里敲,规则,克制。医生的“卡片”像悬在不远处的一块牌。他看见它,点头,继续。
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脚底风声干脆,年轻而自信。他不被带走。他稳稳地在自己的速度里。转弯处,风突然变大。
一枚迟到的花瓣,准确地落在他的唇上。味道很淡,像一个不忍心说出的词。他笑了一下,把花含在舌尖,又慢慢吐出来。
“假停顿。”他在心里说。
他把速度再放慢一点。
终点线白白地躺在前方。他没有冲。他走过去,像走进一个人在等他很久的房间。
他停下,按下录音停止键。
“终章完。”他轻声,“谢谢收听。”
他坐在看台第二阶,卸下气。风从他背后走过去,像在对他说:我来交接。
晚上,他把“母带”导入电脑。他把他们所有的风叠在一起。
樱前风,小径,假停顿,掌声,白昼薄光,花园之夜,屋顶,未跑之跑。
最后,他按下“ ”,新建一轨。
“终章:风的空白”。他在末尾拉出三十秒的静默。静默不是没有东西,它像一个透明的房间,里面可以看见每个人的影子。
他在静默之前,插入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一只鸟在B段的悬停处叫了那么一下。
他把封面做成一张几乎全白的图,右下角一枚小小的粉色纸鹤。
封底写:“落下的,不只是花。被接住的,是名字。”
他站在音乐楼门口,看风从楼道里穿过。他忽然明白,所谓“悲剧”,不是把人推向悬崖,而是让人学会在悬崖边上,轻轻地拥抱风。
他背起包,出门。
夜很深,春天很浅。他听见远处操场有人笑,又有人吹了一下哨。
他把手伸进兜里,摸到录音笔。红灯不亮,它安静地躺着,像一只睡着的心。
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风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风会替他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