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看您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怎得说话如此没有礼数。”
楚潇潇脸上明显有些不悦,李怀无论如何也是皇帝钦命的正五品大臣,即便有罪过,那也该交由麟台解决,而非随便一草民都能对官员指手画脚,颐指气扬。
李牧仁合上扇子,缓缓起身,听到楚潇潇的指责却并未动怒,反而笑脸相迎,“楚大人教训的是,是本公子有些唐突,谨遵钧命…”
楚潇潇没有言语,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公子若无正事,不妨去看看您的马车怎么样了,或者回城去平康坊继续观赏您的胡旋舞,此地凶险,绝非您嬉戏之所。”
她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几乎是直接给李牧仁下了逐客令。
李牧仁似乎是没有听出她言语中的不耐烦,反而眼眸一亮,又往前凑了几步,“楚大人这是在关心本公子的安危吗?哎呀,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啊…哈哈哈~”
他故意把调子拖的很长,语气依旧轻佻,“不过嘛,本朝律法,并没有言明说平民百姓不能旁观案件,县太爷升座的时候,乡亲里道的还能去观审呢,何况今日楚大人掘地三尺,为得便是这洛阳百姓,本公子因何要走呢,这热闹在下是看定了…”
楚潇潇一阵无语,心头犹如万马奔腾而过。
这个纨绔,还当真不辱没纨绔的名声,眼前这桩案件森森白骨还在县衙,坊间的传言愈发严重,民心尚未稳定,而这个货竟然当做热闹来凑,真是没救了。
正待说话,没想到李大公子抢先一步,接着自己刚刚的言论继续发表他的“高谈阔论”。
“话又说回来,刚才若不是本公子福大命大,自有神灵庇佑,歪打正着替你挡了一下,你现在能不能站着说话还两说呢…楚大人,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您的态度是不是该好点儿?”
他回头指了指自己马车门框上的一处凹痕,还有马夫正在安抚受惊的马儿,虽然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足够他用来“说事”了。
楚潇潇檐角看都没往那儿看,只是冷冰冰地说道:“公子搞清楚,貌似是马儿受到了惊吓才这般碰巧吧,又并非是刻意所为,即便感谢,我也应该感谢那几匹乖巧的马儿,而不是…你!”
“你…”李牧仁被噎了一下,悻悻闭上了微张的嘴,但随即却又笑一下,好像眼前这个女子冷言冷语的样子格外有趣。
“好个尖牙利嘴的冷美人…行…本公子大人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不过话说回来了,楚大人,您到底从那半截腿骨上,验出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惹得人家非要杀你灭口不可?”
“案情隐秘,无可奉告!”旋即朝着惊魂稍定的李怀走去,完全无视一旁还要说话的李牧仁。
“李县令,稳住心神,袭击已过,阵亡的弟兄们做好抚恤,剩下的人伤口也已无大碍,当务之急是理清头绪,我们自己可不能慌乱,否则,案件破不了是小,这些弟兄们可就白白送命了…”
楚潇潇的声音凛冽,却给人一种心静的奇异力量。
李怀听得冷汗直流,牙齿还在不住地打颤,眼神惶恐四下张望,一下也不敢看芦苇荡的方向,好像那里仍然鬼影重重。
“楚…楚大人,还要查?要不我们上报朝廷吧…这…这刚开始查,已经损失了这么多人,再查下去,洛阳县可就无人可用了…”
楚潇潇皱了皱眉头,诚然,李怀的言语确有其身为县令的顾虑,但自己刚刚开始调查,遇到难题便退缩,莫说圣意难违,就是自己内心也跨越不过去。
“李大人,咱们身为朝廷命官,皇帝委以重任,百姓们终日惶惶,这件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们怎么对得起洛阳百姓啊!”
李怀低头沉思片刻,双拳攥得发紧,指节用力过度而泛白,抬头扫视一圈,看着满地尸体,最后咬了咬牙,“楚大人,您说吧,您说吧,我们现在怎么办?”
见李怀内心松动,楚潇潇这才挨着他坐在地上,小声开始讨论正事。
“从洛阳县下辖各部紧急抽调人手,彻底搜查这段河滩及方圆二十里的上下游两岸,寻找一切与‘咒骨’可能的线索…”
楚潇潇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另外,将县衙剩下的官吏全部派出,立刻排查近半年至一年的时间内,洛阳县周边乃至整个河南府所有失踪人口卷宗,尤其是青年男女…”
李怀面露难色,“洛阳县周边我来安排,但河南府…”
“此事勿忧,我以都畿道刑名勘验使的身份告知河南府配合咱们调查。”
听到她这般说,李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但紧接着眉头又一次皱起,“可…楚大人,还有一事…关于那‘咒骨’诅咒之说…”
“莫信神鬼之言,一切都是人为的…杀手目标明确,训练有素,绝非邪祟…而且根据初步验看的结果,骨头上的符号乃死后刻上,至于颜色…目前虽不能查明来源,但绝非人们传言的‘血咒’…骨内残留剧毒‘龟兹断肠草’痕迹,此乃极为罕见的西域毒草。”
她刻意略过了这毒与自己父亲之死的关联。
此前运用“蒸骨法”勘验时,虽提到了中毒,但今日听到毒物来源,李怀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西…西域毒草?这些骨头上怎么会出现西域的东西…还有那突厥符号…他…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正是咱们接下来要查的。”楚潇潇目光锐利,一双眸子扫过翻涌的落水,“杀手如此急于灭口,恐怕这地方藏着的秘密远不止这几截腿骨…”
“还…还有?”李怀脸色“唰”地一下更白了,声音有些发虚,“怎么…您怀疑这里除了骨头…还有其他东西?”
“对,一定还有什么我们尚未了解的东西…”楚潇潇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凝练了几分。
“凶手越是这样想要我的命,越是说明此事关乎重大,绝非寻常命案…李大人,您想想…您在洛阳县一年多的时间,何曾遇到过西域来的毒物,还有那所谓突厥巫师做下的‘血咒’,更别提咱们收殓回来的几根腿骨,每一样都非同小可…”
她说着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若此事…涉及边关或朝廷…”
这样的猜想让李怀闻言一惊,嘴唇开始发抖,“这…”
楚潇潇眼中厉色更盛,自己也是不由得感到后脊梁发凉,瞥了一眼震惊的李怀,冷冷说出:
“若真如此,那…洛阳县知情不报,案件毫无进展,手下衙役又死伤众多,李县令,您担得起这个责吗?”
楚潇潇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李怀。
比起坊间传言和那虚无缥缈的诅咒,很显然上官的问责可是实打实的真实存在,自己的乌纱帽可是能摸着的,更何况甚至有可能牵连更大的案子,这两样比起眼前的杀手,更让他内心恐惧。
他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流淌的汗水,连连点头:“是是是…楚大人所言极是…本县这就安排…这就安排…”
他挣扎着站起身,招呼腿受伤不严重,还能动弹的衙役吩咐下去。
“你们二位在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可是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线索,说出来,本公子还能给你们参详参详。”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几乎是贴在两人耳边响起。
李牧仁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无声无息,弯着腰,就快要把头挤到楚潇潇和李怀的中间了,一脸的好奇模样,瞪着俩大眼珠子直愣愣看着两人。
楚潇潇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龙涎香,眉头瞬间紧锁,身体稍稍往旁边避了半分,声音异常冰冷。
“还请公子退后,本官正和李大人商议案情,外人不便旁听!”
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下得毫不委婉,基本上是直言相告了,随后扭头看向李怀。
而李怀看到楚潇潇递来的眼神,这时也端起了县令的架子,义正言辞道:“本县和勘验使大人正在商讨善后事宜,闲杂人等后撤二十步。”
“善后?”李牧仁挑了挑眉,扇骨轻轻敲着自己掌心,“我看不像…既然是善后又为何说得如此神秘,楚大人,您这就不够意思了,方才本公子好歹也算…嗯…间接替你分忧了一丝,换句话说,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能把本公子排除在外呢?”
楚潇潇十分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李大公子,您家就算是再有财富,也断然不能插手官府的事情吧,再这样无理取闹下去,别怪本官将你依法查办!”
“别呀别呀…”李牧仁弓着腰,围在楚潇潇身边转来转去,一脸的笑容,甚至还有一丝得意,
“即便本公子现在离去,万一杀手再来,大人您可如何应对,至少我在这里,我这三个家仆还能帮得上你们忙,何乐而不为呢,您说是吧,李大人…”
见楚潇潇把头别过去,他转而看向李怀,询问李怀的意见。
“这…”李怀有些迟疑,转头又询问楚潇潇的意见,“楚大人,这位公子的话确有几分道理,眼下危机尚未解除,若仅凭我们几个,恐怕…”
楚潇潇眉头紧蹙,独自一人低着头在旁边踱步,时不时环顾周围。
的确,眼下的危险尚在……这一拨执行任务的杀手没有返回,下一拨必定还会再来,就自己这几个人,刚才一拨都损失了大半,实难抵挡。
眼前这个李大公子,虽说是个纨绔吧,但是手下的三个仆从功夫不俗,远在杀手之上,有他们在,至少自己这些人的安全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沉思片刻后,楚潇潇回头语气生冷地说道:“李公子,你可以在这里,但是必须退后十步,我和里大人商议事情,你不能偷听,我们勘验现场,你不能插手。”
“好好好,楚大人既然这样说了,那本公子就在十步开外守着,肯定不会让您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大人消香玉陨的…”
李牧仁满脸堆笑地拱了拱手,在楚潇潇鄙夷的眼神下,还当真退出了十步开外,随从拿来一个胡凳放在地上,他便大摇大摆地坐在了那里。
楚潇潇看着他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早已将其暗骂了半天。
正准备过去和他再理论一番时。
哒哒哒……
哒哒哒……
一阵清晰的马蹄声,骤然从远处的官道方向传来,越来越近,速度极快。
所有人,包括刚刚坐下的李牧仁,这时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队约莫二十骑的人马,正策马扬鞭,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马背上的人皆着制式鲜明的明光铠,披风猎猎,隔着老远也能看得出这些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非刚刚那些杀手所能比拟。
为首一骑,身姿挺拔如松,头盔下的目光锐利,正紧紧锁定河滩上这群狼狈不堪的人。
楚潇潇的心猛地一沉,“天驼尸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
刚走了一波杀手,又来了一队骑兵?
他们是谁?
又为何而来?
是为了自己?
还是为了尸体?
再或者是为了……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那块隶书镌刻“血衣”二字的木牌,在手中似乎变得有些烫手。
而李牧仁也收起了方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眯着眼睛看着疾驰而来的骑兵,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低声咕哝了一句:“嗬,有意思,他的人也来了,今晨这洛河边,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随后眼神一凛,扭头招呼小七近前,侧着头在耳边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随后便看到小七骑着马顺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
而李怀,看到这支带着赫赫杀意的骑兵俯冲而来,顿时感觉双腿发软,若不是身旁大刘眼疾手快,只怕这位县令大人再一次跌坐在地上了。
这突如其来的骑兵……是敌?是友?
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