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平推开位于房山县城东南的房门,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韩平的家,前世这套砖瓦房承载了太多冰冷绝望,今生却将成为他韩某人奋斗的起点。
房子不大,进门就是小院子,院子西侧是厨房,进了正门则是客厅和餐厅的小间,一张掉漆的方桌,几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房间地面是还算平整的水泥地,扫得还算干净。里屋是几间卧室,其中最大的那间,是他的卧室。里面一张双人床几乎占了大半空间,唯一的“电器”,是搁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半旧的收音机,那是当年结婚时妻子娘家给的随礼,也是他少有可以了解外界的重要渠道。
韩平的目光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这个家在他眼中是失败的象征,是那个女人急于逃离的牢笼。
如今再看,虽然简陋得近乎寒酸,却因为身边这个小小的身影,而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这是他和女儿的家,是他需要守护和努力经营的地方。
“醒醒楚瑜,咱们到家了。”韩平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声音放得很轻。
韩楚瑜睁开惺忪睡眼,抬头看了眼他,又在他怀里蹭了蹭。
“饿坏了吧?爸爸这就做饭。”韩平宠溺地说。
此时,他顾不得身体的疲惫,当务之急是让女儿吃上他亲手做的饭菜。
厨房更是简陋,一个土灶,一口铁锅,还有一张桌面放着碗筷。
他翻找了一下,米缸见底,还能吃几顿。菜篮子里只剩下一颗大白菜和几个土豆。
至于肉,之前存的钱都被他花完了,哪里还买的起肉。
现在这些,就是他全部的存货了。
韩平没有沮丧,反而深吸一口气。
前世在女儿被带走后的几十年里,他孑然一身,早已练就了一身对付单身日子的好本事,厨艺更是被逼着精进了不少。
如何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抚慰人心的味道,也算是他能拿得出手的生存技能和聊以自慰的能力了。
他动作麻利地舀米、淘洗、生火。火苗舔舐着锅底,映亮了他专注而沉稳的侧脸。
他细细地切着白菜帮子,蔫把了的叶子也舍不得扔,洗净切碎。土豆削皮,切成均匀的细丝,用菜籽油煸炒出香味,再下入白菜。
没有多余的调料,只有盐和一点自家晒的干辣椒末,却在他精准的火候掌控下,激发出食材本身质朴的鲜香。米饭在锅里焖煮着,散发出大米的香气。
很快,饭菜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
韩平把炒好的白菜土豆丝盛进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盘里,又盛了两碗热气腾腾、颗粒分明的白米饭。他把饭菜端到小方桌上,招呼女儿:“楚瑜,快来吃饭。”
小楚瑜早已被香味勾得坐立不安,闻言立刻爬上凳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当韩平把筷子递给她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土豆丝送进嘴里。
下一秒,那双红肿未消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似乎不敢相信,又赶紧扒了一大口米饭,混合着那咸鲜微辣的土豆丝和软烂入味的白菜,用力咀嚼着。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吃得又快又急,仿佛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她甚至顾不上说话,只是抱着那个对她小手来说有些大的搪瓷碗,埋头干饭,小小的腮帮子不停地鼓动。
韩平坐在旁边,没有急着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
前世,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对女儿的饮食从不上心,经常是随便弄点糊弄,女儿也吃得索然无味。
此刻,看着女儿吃得如此香甜,一种巨大的欣慰如同暖流包裹了他,但同时,更深切的难过也涌了上来——这孩子跟着他,受了太多委屈啊!
“慢点吃,楚瑜,别噎着。”他轻声提醒,拿起自己的筷子,也夹了一点菜,放进嘴里。味道确实不错,不敢说比得上国营饭店的大师傅,但对个人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
不过相比饭菜,此刻女儿满足的吃相,才是他尝到的最美味的东西。
一顿简单的饭菜,被小楚瑜吃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里的油汁都用米饭刮干净了。她放下碗,小肚子微微鼓起,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和许久不见的轻松感。
“爸爸,好吃。”她看着韩平,小声而认真地说。
韩平笑了,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好吃以后爸爸天天给你做。”
吃过饭,折腾一天的疲惫感和饭后的饱腹感袭来,小楚瑜的眼皮开始打架。
韩平收拾好碗筷,抱起她走进里屋。
小丫头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她睡得很沉,很快进入了梦乡。
韩平心疼地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替她掖好盖在身上的被子。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确认女儿睡安稳了,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掩上房门。
他没有休息。
洗好碗筷,把简陋的屋子又仔细收拾了一遍。然后,他走到墙角那个堆着杂物的角落,开始翻找。他记得自己闲暇时,偶尔会买些报纸杂志看看,虽然不多,但或许能找到点线索。
翻找了好一阵,灰尘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终于,他找到了几份相对“新”一点的报刊——一份是《连环画报》,封面是几个工农兵形象的彩色连环画;另一份则是本地的《房山报》,本地报纸,油墨味很重。
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唯二刊载了漫画作品的刊物。
他拿着这两份刊物,坐到方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翻阅起来。
《连环画报》是一种刊登连环画的期刊,创刊于1951年。
画报刊登的连环画大多篇幅较长,画工精细,故事性强,多是革命历史、英雄人物题材。稿酬也高,一页据说能有十几块。
而《房山报》是本地报纸,上面刊登的漫画则完全不同。通常只有一幅,或者一组两三幅的小四格,位置也多在不起眼的角落。
内容方面也是五花八门:有歌颂新风的,有科普知识的,也有……讽刺时弊的。画风相对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胜在主题鲜明,一针见血。
当然,报纸上的漫画作品稿酬也低得多,篇幅有限,估摸着只有四五块钱。
韩平一页页翻看着《房山报》上那些或稚拙或老练的讽刺漫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他仔细分析着构图、线条、夸张的手法、讽刺的点……越看,他眼中的光芒就越亮。
“我能画!”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他有扎实的美术功底,有几十年沉淀的教学经验和观察力,更能精准地把握住讽刺的“度”和“点”。这些报纸上的作品,技巧上他完全可以驾驭,甚至能画得更好!
关键的问题来了:投给谁?
《连环画报》稿酬诱人,但门槛高,审稿周期长,远在北京,投稿来回加上等待,短时间未必有回音。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女儿等着吃饭,欠着校长的钱要还!
这就体现出了《房山报》这种本地报刊的优势来。
《房山报》也收漫画,稿酬虽然只有四五块,但它近!就在房山县城!骑自行车半小时就能到报社!
更重要的是,这种地方小报审稿快,说不定几天内就能有回音!
运气好,画被采用,几天后就能拿到钱,这才是解燃眉之急的最快途径!
“就投《房山报》!”韩平拍板定案,眼神坚定。几块钱也是钱,积少成多,关键是快!
定下目标刊物,下一步就是构思作品。
画什么好呢?
他脑海里有太多好作品,但什么样的作品符合时代,才是他要真正考虑的。
韩平下意识地拿起前几天随手带回来的一份《房山报》,无意识地翻看着本地新闻。一则不起眼的消息突然跳入他的眼帘:
【本报讯】近日,我县XX乡部分村组在征收农业税时,出现擅自加项、提高标准现象,引发部分农户不满,发生争执。县有关部门已介入调查,要求严格执行政策,杜绝乱收费、乱摊派……
“乱收费?乱摊派?”
韩平的眼睛猛地一亮,一股强烈的灵感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前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让他太清楚这种现象了!尤其是在85年这个农村改革初期,各种名目的“费”压得农民喘不过气!这是切肤之痛,是老百姓最痛恨、也最有共鸣的话题!
讽刺漫画?
对,就画这个!
一个画面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农民,背上压着好几座沉重的大山,每座山上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提留款”、“统筹费”、“教育附加”、“民兵训练费”、“义务工折价”……甚至还有一座写着“猪头税”!
农民被压得弯了腰,几乎要趴在地上,脸上是绝望的痛苦。而在他旁边,一个脑满肠肥、戴着袖章,象征基层权力的人,正得意扬扬地拿着算盘,还在往他背上添加一块写着“XX管理费”的小石头!
标题他都想好了:《不堪重负》!
这个构思既尖锐地指向了现实问题,又形象生动,极具讽刺性和冲击力!而且完全符合《房山报》这种地方报纸关注本地民生、针砭时弊的定位!
灵感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韩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霾和身体的虚弱似乎都被这股创作的冲动驱散了。
他再也坐不住,立刻起身,翻找出铅笔和几张相对干净的白纸。
韩平深吸一口气,伏在方桌上,全神贯注地开始落笔。
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他基本功扎实,下笔沉稳而有力,线条流畅,人物的夸张变形恰到好处,痛苦与贪婪的表情刻画入木三分。
他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体疲惫。
很快,一副漫画,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