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的微凉,穿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斜斜地落在韩平的办公桌上。
此时,韩平正埋头整理着六年级的历史教案,钢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韩老师!”
一声清脆的女声带着雀跃在门口响起。
韩平抬起头,只见张媛媛正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是那么的引人注目。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外套,衬得脸色愈发白皙,手里还捏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
“张老师,早。”韩平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看到她,昨天音乐教室里的画面,又悄然浮现在脑海。
张媛媛见办公室里没人,快步走进来,一阵淡淡的香风从她身上袭来。
她走到韩平办公桌旁,没有坐下,而是微微倾身,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奋:“韩老师,我跟你说个事儿!”
“嗯?”韩平被她这神神秘秘的样子逗得有点想笑,示意她说。
“我昨晚……给我老师打电话了!”张媛媛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就是谷老师,我跟她说了《虫儿飞》的事儿,还给她唱了!”
韩平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谷老师?
就是张媛媛无比推崇的音乐界大拿?
他摸了摸下巴,好奇地问:“谷老师……她怎么说?”
他其实已经预料到张媛媛的老师会欣赏这首歌,毕竟那是经过时间考验的经典,但亲耳听到反馈,还是不一样的。
“怎么说?!”张媛媛的音调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随即意识到在办公室,又赶紧压低,但脸上的激动和骄傲几乎要溢出来,“谷老师她……她简直震惊坏了!她一开始根本不信是你写的!还猜是哪位音乐界同仁或者退休的老教授呢!”
“她说这歌的造诣,没有十年功力和绝顶天赋写不出来!还说它不是一首简单的歌曲,有成为经典的潜力!”
听着这些极高的评价,韩平脸上发热,连忙摆手:“谷老师过誉了,过誉了。只能说音乐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音乐才子’这种称呼,可万万不敢当,折煞我了。”
他态度诚恳又语气谦逊,惹得张媛媛心生好感。
只是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别谦虚啦!谷老师那眼光,毒着呢!她说好,那就是真的好!”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带上点郑重的神色,“还有,谷老师说等忙完手头一个研讨会,想来咱们房山一趟。”
“啊?”韩平这次是真的有点吃惊了,眼睛微微睁大,“谷老师……要来房山?”
一位音乐界的大拿,专门跑到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来?
这规格……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了。
“嗯!”张媛媛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她说想见见你这位……嗯,让她又震惊又惋惜的‘天才’。”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心里也有些小骄傲。
“谷老师专程来见我?”韩平更感压力山大了。
谷老师……他忽然想起昨天只问了张媛媛的老师姓谷,还没问全名呢。
“张老师,冒昧问一句,你这位谷老师……全名是?”他带着一丝好奇问道。
张媛媛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我老师啊,叫谷建汾。”
“谷建汾?!”韩平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好几度,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媛媛,仿佛第一次认识她,“是创作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采蘑菇的小姑娘》、《那就是我》等歌曲的谷建汾谷老师?!”
这下轮到张媛媛惊讶了:“咦?韩老师,你也知道谷老师?”
韩平赶紧收敛了脸上的震惊,干咳了一声,“咳,谷老师名满天下,我虽然不懂音乐,但她的歌大街小巷都放过不知道多少遍,我自然知道。”
他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谷建汾,这位可是中國流行音乐和儿童音乐真正的奠基人之一,后世无数传唱多年的经典都出自她手!
张媛媛竟然是她的学生?!
难不成,她还有什么背景不成?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张媛媛,一个巨大的疑问浮上心头:“张老师,既然你是谷建汾老师的学生,以谷老师在音乐界的地位和人脉,帮你留在京城,或者去更好的音乐院校、文艺团体,应该都不是难事吧?你怎么……会来咱们房山一小教书?”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张媛媛某个隐秘的心事。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垂下眼帘。
“嗯……这个嘛……”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带着点含糊和躲闪,“京城……是好,机会也多。但是……我觉得吧,在哪儿教书都一样,都是培养孩子对音乐的热爱。而且……房山挺好的,人也淳朴……”
她语速很快,像是在说早已准备好的理由。
只是这个理由明显缺乏说服力,她的眼神飘忽着不敢看韩平,“再说了,在哪里都是实现个人价值嘛……”
韩平看着她这副明显言不由衷的样子,心中了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选择,背后或许有不为人知的缘由,或许是家庭的牵绊,或许是情感的纠葛,又或许是对某种生活的逃离。
她不愿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
韩平没有再追问下去,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点了点头:“张老师说得对,在哪儿都是为音乐教育做贡献。房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敏感的话题,转而说道,“谷老师能来,是我们的荣幸。请转告谷老师,我随时欢迎。到时候,我还想多向谷老师请教一番呢。”
听到韩平没有继续追问,张媛媛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她抬起头,重新露出笑容,用力点头:“嗯!我一定转达!那我先去忙了!”说完,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淡淡的清香。
韩平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不愿轻易示人的海域。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桌上摊开的教案和课本上。
八十年代的小学历史课,是五年级才开设的科目。
五年级到六年级,一共上下两册历史课本。
两册薄薄的课本,分别涵盖古代史和近代史,每部分又细分为中国史和世界史。
这套教材令人印象深刻,内容生动有趣,便于记忆且能激发学习兴趣。
看着手中的课本,他又回想起前世,孩子们当年坐在教室里,手捧历史书,专心听讲的日子。
那时候,即便老师照本宣科,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摇了摇头,他的思绪又回到当下。
说起来,整个房山一小,只有他一个历史老师。这意味着,他需要负责五年级两个班和六年级两个班,总计四个班级的历史教学。
听起来似乎任务繁重?
其实不然。
在这个升学考试以语文、数学为主的年代,历史课的地位相当边缘。
每周,每个班只有两节历史课。
算下来,他一周的教学任务,满打满算也只有八节课。相比于那些主课老师动辄一天好几节、还要批改堆积如山作业的强度,韩平这工作量,简直称得上“清闲”。
但这份“清闲”,并没有让他有丝毫懈怠。
重生一世,再次拿起泛着油墨香的课本,一种久违的教学激情,在他心底悄然复苏。
他翻开历史(下册)的课本。
第一课,便是沉重的《鸦片战争》。
洁白的纸张上,印着林则徐的肖像画插图,人物线条粗犷。文字叙述简洁而克制,却掩盖不住那段历史的屈辱与悲壮。
韩平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
前世的这段时间,他教这门课时,只是照本宣科,没有讲其中的含义。学生们在下面昏昏欲睡,他也没有太在意。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仅仅是一个讲述者,更是一个亲历了时代变迁,看着国家一步步走向富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过来人。
他拿起钢笔,在教案本上奋笔疾书。不再满足于课本上干巴巴的结论和事件罗列。
他要构思问题,启发思考:
“同学们,如果你们生活在那个时代,看到洋人的鸦片让我们的同胞形销骨立,家破人亡,你们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林则徐明知禁烟会引来战争,为什么还要坚持去做?”
当然,其间要穿插一些小故事,比如林则徐如何学习西方、翻译外文资料,让孩子们看到先驱者在黑暗中摸索的勇气。
教学也要联系现实,浅浅地点一点“落后就要挨打”的教训,虽然不能说得太深,但要在孩子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韩平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窗外阳光移动,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或批改作业,或低声交谈,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铃——铃——铃——”
上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清脆而悠长地在校园里回荡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韩平停下笔,深吸一口气,合上教案本。他拿起那本蓝色的六年级历史课本(下册),又检查了一下粉笔盒,起身,向着教室走去。
该去上课了。
六年级一班。
教室里,几十双眼睛好奇地望向他。
明明还没到上课时间,这位老师怎么就进来了?
四十几个孩子交头接耳,不时看向韩平这个老师,后排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还在互相挤眉弄眼。
韩平走上讲台,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最后落在黑板上。
既然还没到上课时间,他就没管孩子们说话,而是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转过身,背对着学生。
手臂抬起,粉笔接触黑板,发出清脆的“笃”的一声。
手腕沉稳有力的移动,没有复杂的线条,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有简练、传神的勾勒。
一个脑满肠肥,眼神贪婪,留着辫子的清朝官员轮廓迅速显现。紧接着,是几个趾高气扬,一脸狡诈的洋商……
台下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了。
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被特殊的漫画形象牢牢钉在了黑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