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掖庭库房区特有的、混杂着陈旧木头、尘土和霉味的气息,就钻进了刘病已的鼻腔。他蜷缩在库房角落用草席临时铺就的“床铺”上,身上盖着一条又薄又硬的旧麻布被。库房阴冷潮湿,寒气仿佛能穿透薄薄的草席和被褥,渗进骨头缝里。他几乎是整夜未眠,隔壁库房老鼠窸窸窣窣的啃咬声、远处宫人模糊的脚步声,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起来了!日头都晒屁股了!还当自己是少爷呢?”一个沙哑不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李啬夫。
刘病已一个激灵坐起身,胡乱套上那身粗糙的褐色短褐吏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李啬夫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扫过他苍白的脸,没说什么,只指了指库房门口堆着的扫帚、水桶和几块破旧的抹布。
“先去把西边那几个空置库房外的回廊扫干净,再打水擦一遍。”李啬夫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吩咐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扫完回来,清点昨天新入库的那批灯盏和漆盘,登好册子。”
刘病已默默地拿起扫帚和水桶。掖庭的清晨,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走到指定的回廊,这条回廊连接着几间空置的库房,平日少有人走,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枯枝败叶。他笨拙地挥动扫帚,尘土立刻飞扬起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动作生疏而费力,没扫几下,手臂就酸痛不已。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长期营养不良,又在诏狱里耗尽了元气,虚乏得很。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清扫。汗水混着尘土,在他脸上留下道道污痕。好不容易扫完,又去井边打水。沉重的木桶装满水,勒得他手指生疼,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冰冷的水泼在石板上,他蹲下身,用那块粗糙得像砂纸的抹布用力擦拭。水很快变得浑浊冰冷,冻得他手指通红麻木。这枯燥、繁重、看不到尽头的体力劳作,比丙吉教他认字更让他感到绝望。日头升高,他的腰背早已酸痛得直不起来,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终于完成了洒扫,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主库房。李啬夫正费力地清点着一堆新送来的陶灯盏。昏暗的光线下,他眯着眼睛,手指颤抖地在一个边缘磨损、字迹模糊的竹简册子上划着,嘴里念念叨叨:“……十……十一……不对,刚才数到几了?这鬼画符……”
刘病已站在一旁,看着李啬夫艰难地清点、记录。那竹简册子上的记录混乱不堪,全靠记忆和模糊的刻痕。李啬夫显然老眼昏花,效率极低,还容易出错。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丙吉教他的那些字里,有“一、二、三……十、百、千”。还有“灯”、“盘”、“入”、“出”……如果用更清晰的方式记录呢?比如……画个格子?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微微加速。一种源自现代灵魂的本能冲动在蠢蠢欲动。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啬夫烦躁的样子,又看了看角落里堆着的一些废弃的、相对平整些的木板。
“李啬夫……”他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地开口。
李啬夫不耐烦地抬起头:“嗯?扫完了?那就过来点数!别杵着!”
“我……我是说……登册子……”刘病已指了指李啬夫手里那卷模糊的竹简,又指了指那些木板,“或许……用木板……画上线……分栏……写上器物名,数量,日期……这样……清楚些?”他努力组织着词汇,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试探。
李啬夫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盯着刘病已,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卷破竹简,再看看角落的木板。他脸上先是疑惑,随即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深深的怀疑:“画线?分栏?你个小娃娃懂什么?登册子自有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竹简册子用了几百年!用木板?画得花里胡哨,让上头看了像什么话?出了错算谁的?老老实实按规矩来!别整那些没用的幺蛾子!”他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训斥。
刘病已的心沉了下去。那点微弱的、试图改变的火苗瞬间被掐灭。他默默低下头,不敢再言语,拿起另一卷空白的竹简和刻刀,学着李啬夫的样子,开始笨拙地刻画那些扭曲的符号,记录灯盏的数量。刻刀在坚硬的竹简上打滑,刻出的字迹歪歪扭扭,深浅不一,比李啬夫的好不了多少。丙吉教的东西,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必须循规蹈矩的工具。
午后的库房更加昏暗。刘病已正蹲在地上,用干草小心翼翼地擦拭一批新收进来的青铜烛台。烛台造型古朴,有些地方带着斑驳的绿锈。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却依旧笨拙。
就在这时,库房门口光线一暗。几个人影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浅青色绸缎袍服、面白无须、神色倨傲的中年宦官,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卷册的小宦官。
李啬夫正靠在一个木箱上打盹,听到动静,猛地惊醒,看清来人,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佝偻着腰快步迎了上去:“哎哟!张谒者!您老怎么亲自来了?有何吩咐,差人知会一声便是!”语气恭敬得近乎卑微。
那被称为张谒者的宦官眼皮都没抬一下,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慢悠悠地说:“少府那边要几件前朝旧物摆设,清单在这。”他身后一个小宦官立刻递上一卷帛书。
李啬夫双手接过帛书,腰弯得更低了:“是是是!老奴这就找!这就找!”他立刻转身,对着还在擦烛台的刘病已厉声呵斥:“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滚开!别挡着张谒者的路!去把最里面那几个樟木箱子打开!”
刘病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干草差点掉地上。他慌忙站起身,低着头,小跑着奔向库房深处那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大箱子。箱子很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个箱盖,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张谒者慢条斯理地踱着步,目光随意地扫过库房里堆放的器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当他看到刘病已吃力地搬弄箱子,动作笨拙,被灰尘呛得狼狈不堪时,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李啬夫,你们这库房的人手,是越来越不济事了。”张谒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库房每个角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里塞?手脚笨得像木头,看着就碍眼。”
李啬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张谒者教训的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手脚是笨了些……老奴一定严加管教!您消消气!”
刘病已背对着他们,身体僵直,脸上火辣辣的。那轻蔑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背上。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力才压下那股屈辱的怒火和眼眶的酸涩。丙吉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存身之道……忍……
张谒者随意挑了几件器物,李啬夫忙不迭地亲自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包好,交给小宦官捧着。张谒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库房里压抑的空气。
李啬夫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他狠狠瞪了刘病已一眼,骂道:“晦气!都是你这没用的东西!差点惹祸!还不赶紧把箱子盖好!把地上的灰扫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刘病已默默地转身,继续去盖那沉重的箱盖。灰尘再次扬起,落在他汗湿的额角和身上。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绿锈、冻得通红的双手。这双手,能握住丙吉递来的温暖,却握不住一支笔,刻不好一个字,也搬不动一个箱子。这双手,只配做最卑微、最繁重的苦役。
库房里弥漫着尘土和陈旧器物的味道。李啬夫已经重新靠回木箱,闭目养神,发出轻微的鼾声。刘病已独自站在一堆杂乱的器物中间,手里还捏着一块冰冷的抹布。他抬起头,透过库房那扇小小的、蒙尘的高窗,望向外面一小片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几只不知名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转眼消失在宫墙之外。
一股巨大的、无法排遣的孤独和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随意抛洒在这座庞大森严的宫禁角落。丙吉的期望,张贺冷漠的目光,李啬夫的呵斥,张谒者的轻蔑……一层层的等级,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冰冷光滑的石板地面。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一小丛极不起眼的、嫩绿色的苔藓。那么微小,那么卑微,却固执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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