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丙吉规律的授业和陈翁小院的市井烟火中缓慢流淌。刘病已依旧沉默寡言,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丙吉教的那些文字,如同刻在石头上的天书,他学得极其艰难,进展缓慢。市井的喧嚣和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让他始终无法真正放松。陈翁待他温和,却也从不多问,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照顾。
这天清晨,丙吉比往日来得更早。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浆洗得发白的直裾深衣,神情却比往日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刘病已跪坐在矮几前,手指僵硬地握着笔,正与竹简上一个繁复的“律”字较劲,墨迹糊成一团。听到丙吉进门的声音,他连忙放下笔,低下头。
丙吉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授课。他在刘病已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有窗外麻雀的啁啾声。
“今日不习字。”丙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你在此处,已逾一月。衣食无虞,然终非长久之计。”
刘病已的心猛地一沉。不是长久之计?丙吉要把他送走?送回诏狱?还是……他不敢想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空荡荡的袖口。
丙吉的目光落在他紧张绞动的手指上,继续道:“汝年已渐长,当习一技之长,以立其身。掖庭之中,尚缺一名少内啬夫,专司库藏器物登计、洒扫之事。虽为微末吏职,然身处宫禁,行事需倍加谨慎,亦可观宫闱之礼,习处事之度。”
掖庭!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刘病已刚刚获得些许平静的心湖!那个他拼命逃离的、充斥着屈辱和劳役的地方!那个埋葬了他整个童年的巨大牢笼!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抗拒让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惶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丙吉将他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复杂情绪。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掖庭,乃汝出身之地,亦是汝血脉之源。昔日为罪奴,身不由己,任人践踏。今日为少内啬夫,虽位卑,亦是宫中之吏,有秩有俸,非复昔日可比。”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刘病已惊惶的眼睛:“此去,非为重温旧痛。乃为立足,为观察,为……自保。掖庭令张贺,乃我旧友,为人方正,处事公允。我已托其照拂于你。记住,谨言慎行,安守本分。多看,多听,少言,少问。汝之安危,系于己身一念之间。”
丙吉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刘病已心头。“立足”、“观察”、“自保”、“张贺”、“照拂”……这些词交织在一起,冲淡了些许纯粹的恐惧,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无法逃避的责任感。他明白了丙吉的用意。陈翁的小院是避风港,但不是堡垒。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在霍光阴影下勉强立足的支点。掖庭,这个他最不愿回去的地方,竟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垂下头,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颤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充满了无奈、恐惧,还有一丝认命的绝望。
丙吉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拾一下,随我去。”
没有牛车。丙吉带着刘病已步行。穿过熟悉的、嘈杂的东市边缘,拐入更狭窄的街巷。越靠近未央宫的方向,街巷越显肃穆,行人衣着也明显规整许多。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终于,他们在一处高大的宫墙下停住。墙是厚重的青砖砌成,高耸入云,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墙根下开着一道不起眼的、包着厚厚铁皮的黑漆侧门。门前站着两名持戟的卫士,穿着暗红色的号衣,神情冷漠。这里的气息,与市井截然不同,冰冷、森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丙吉上前,向卫士出示了一块小小的铜符。卫士仔细查验后,微微颔首,打开了那扇沉重的侧门。门轴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仿佛开启的是另一个时空的入口。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器、尘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光线昏暗的甬道,地面铺着光滑的石板,两侧是高高的宫墙。甬道深处,隐约传来模糊的人声和器物碰撞的声响。
这里就是掖庭。刘病已的心脏再次被恐惧攫紧,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他下意识地看向丙吉。丙吉给了他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率先迈步走了进去。刘病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跟上。甬道里回荡着两人清晰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由众多低矮房屋围合而成的庭院。院子中央有井台和晾晒衣物的木架。穿着各色粗布衣袍的宫人、宦官在院中穿梭忙碌,有的洒扫庭院,有的搬运着木箱麻袋,有的在井边汲水。没有人高声喧哗,所有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沉默中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
丙吉带着刘病已穿过庭院,走向北侧一间相对高大些的厅堂。厅堂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掖庭令署”几个字。
厅堂内光线尚可,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案几和坐榻。一个穿着深蓝色官袍、头戴介帻的中年男子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方正,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法令纹很深,显得严肃而疲惫。正是掖庭令,张贺。
听到脚步声,张贺抬起头。看到丙吉,他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放下笔,站起身,微微颔首:“丙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丙吉身后的刘病已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上下扫视着这个穿着粗麻深衣、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的少年。目光在刘病已苍白的脸、瘦削的肩膀和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冷硬的审视和评估,如同在打量一件新入库的器物。
刘病已感觉那目光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死死低着头,不敢与张贺对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这就是丙吉所说的“照拂”?这个人看起来比狱卒更可怕!
“此即病已。”丙吉的声音打破了僵硬的沉默,他侧身让出刘病已,“今后在掖庭,有劳张令多加教导。”
张贺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刘病已身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丙兄嘱托,贺自当尽力。”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转向刘病已,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抬起头来。”
刘病已的身体猛地一颤,极其缓慢地、如同承受着千钧重压般抬起了头,目光却依旧垂着,不敢与张贺对视。
张贺看着少年惊惶苍白的面容和那双盛满恐惧、茫然的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既入掖庭为少内啬夫,当知规矩。一、安守本分,谨言慎行,不得妄议宫闱朝政。二、勤勉职事,库藏器物,登计须明,洒扫须净,不得懈怠。三、不得与宫人私相授受,不得窥探禁地。四、非奉令,不得擅离掖庭。违者,严惩不贷!可听明白了?”
每一个“不得”,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刘病已心上。他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明……明白。”
“嗯。”张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空气。他对门外喊道:“王顺!”
一个穿着褐色短衣、面白无须、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宦官应声快步走了进来,垂手肃立:“令丞。”
“带他去库房,见过李啬夫。就说新来的少内啬夫,让他安排职事住处。”张贺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喏!”王顺应声,转向刘病已,脸上没什么表情,“跟我来。”
刘病已茫然地看向丙吉。丙吉对他微微颔首,眼神依旧沉稳,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去吧。安心做事。”
没有更多的嘱托。丙吉对张贺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厅堂,深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刘病已的心猛地一空。最后一点依靠也离开了。他就像一叶被抛入汹涌大海的孤舟,只能独自面对眼前这个森严、冰冷、充满未知恐惧的庞大宫禁机器。
他僵硬地转过身,跟着那个叫王顺的宦官,走出了掖庭令署的厅堂。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庭院中那些沉默忙碌的宫人身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陈翁给的、已经磨破边的旧布鞋,踩在光滑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命运之路上。
王顺引着他穿过庭院,走向角落一排低矮的库房。库房门口,一个穿着同样褐色短衣、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宦官正费力地将一个沉重的木箱搬上板车,累得气喘吁吁。
“李啬夫!”王顺扬声喊道。
那老宦官闻声停下动作,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浑浊的眼睛看向王顺和刘病已。
“这是新来的少内啬夫,刘病已。令丞吩咐,交给你安排了。”王顺指了指刘病已,语气平淡。
李啬夫的目光落在刘病已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漠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过分年轻、脸色苍白、眼神惊惶的少年,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他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库房旁边堆着的一堆扫帚、水桶和抹布,又指了指庭院深处一条布满灰尘和落叶的回廊,声音沙哑而疲惫:
“先把那条回廊扫干净,用水擦一遍。库房里面等会儿再收拾。手脚麻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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