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道衍那番玄之又玄的卜算之语,燕王府的湖心亭内,夜风都仿佛停滞了。
朱棣的脸上,非但没有凝重,反而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一声轻笑,从他的喉间逸出。
“呵呵……”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亭内庄严肃穆的氛围,狠狠扎进道衍的心口。
心跳,骤然失序。
道衍猛地抬眼。
他追随朱棣多年,从未见过这位燕王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不是君主的威严,也不是上位者的审视。
那是一种彻底的,洞悉一切之后,再回过头来俯瞰蝼蚁的漠然。
“土龙翻身?”
朱棣将茶杯轻轻搁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刀兵之灾?”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叩问。
“化险为夷?”
最后一个问句落下,朱棣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刺道衍的双眼深处。
“大师,你可知,就在今日,有人不用卜卦,不看天象。”
“仅凭一本算学,一幅地理图志,便能清清楚楚地算出来……”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在道衍的耳膜上,让亭外的湖水都泛起无声的涟漪。
“……算出十年之内,黄河,必将在‘白茅口’决堤!”
“届时,滔天洪水将彻底断绝漕运!”
“我北境百万大军的粮草,将因此中断整整两年!”
“大军缺粮,不战自溃,还谈何刀兵?”
“大厦将倾,人人自危,又谈何化险为夷?!”
轰——!
最后一句质问,不再是言语,而是一道无形的九天惊雷,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从天灵盖直贯而下,狠狠劈在了道衍的道心之上!
道衍那张枯瘦如古井波澜不惊的面容上,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惨白如纸。
他猛然扬起头颅,那双深陷的眼眶里,迸射出的不再是智慧与谋算,而是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惊骇,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的茫然!
他藏在宽大黑色僧袍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
黄河决口!
一个确切无疑的地点!
一个明确的十年期限!
甚至,连后续的连锁反应——漕运中断,军粮不济,北境溃败——都推演得丝丝入扣,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
这怎么可能?!
道衍的心中,不再是波澜,而是整个世界崩塌的废墟。
他骇然发现,朱棣口中所说的那种学问,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毕生所学的范畴,甚至站在了他所有认知的对立面!
他这种传统的谋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是卜算天机!
是揣摩人心!
是纵横捭阖!
他们通过观察星辰运转的轨迹,解读谶纬中隐藏的密语,再结合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天下时局的精准判断,为君主提供决策的依据,从而在历史的棋盘上,落下影响走向的关键棋子。
他们的根基,在于“天机”的神秘与不可测。
在于君主,以及天下人,对这种未知力量的敬畏与依赖。
可现在……
朱棣口中那门名为“经世之学”的东西,却像一柄冷酷无情的外科手术刀。
它将“未来”这具被层层神秘包裹的躯体,毫不留情地剖开,将其内在的运行规律、血管的脉络、骨骼的结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血淋淋地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它不需要献祭,所以没有虚无缥缈的因果!
它依靠的是冰冷的数据和严密的逻辑,所以没有玄之又玄的反噬!
它能将未来的巨大灾难,描绘得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其精准程度,足以让任何“天机卜算”都沦为一个可笑的谎言!
道衍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艰难。
他瞬间意识到一个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可怕事实。
如果!
如果这种学问真的大行于世……
那么,他这种依靠贩卖“天机”,通过解读“神谕”来影响人主决策的所谓“高人”、“谋士”,将再无任何用武之地!
当未来的走向都可以被数据计算出来的时候,谁还需要听你神神叨叨地解说天象?
当国家的危机都可以被量化分析,并找出症结的时候,谁还会相信你那模棱两可、全凭一张嘴说的“化险为夷”?
他们这些食“天机”之禄,被君王奉为座上宾的“神棍”,将集体失业!
一张巨大、无形、冰冷的网,瞬间将道衍死死罩住,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窒息。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为傲、足以搅动风云的智慧和手段,在一种全新的、更高维度的知识体系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王……王爷……”
道衍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您说的……是何人?”
“此等经世之学,又是何名?”
他死死地盯着朱棣,他知道,一个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时代,或许,已经不是悄然来临。
而是已经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最粗暴的方式,撞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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