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尘土被三阳晒得发烫，点点赤着脚站在最后一排，脚趾深深抠进皲裂的地面。瘦猴的狼牙鞭抽在旁边的石柱上，火星溅起来，烫得他脚踝一阵发麻。刚才那场混乱的攀爬考核还没在脑子里散去，此刻又被重新编排的规则砸得晕头转向——他是最后五个出发的人之一，在二十多个孩子里，像颗被随意丢弃的石子。
“都给老子站齐了！”瘦猴周超叉着腰站在圆台中央，青灰色的短褂敞开着，露出胸前纠结的肌肉。他手里把玩着根手腕粗的藤条，藤梢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离圆台一百丈，谁敢越线半步，老子让他尝尝藤条蘸盐水的滋味！”
点点往旁边瞥了一眼，毛球正对着他挤眉弄眼，怀里的花猪崽子不安地刨着蹄子。这小子刚才被罗小胖推搡时，硬是把花猪举过头顶挡了一下，现在胳膊上还青一块紫一块。“别理他，”毛球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在点点耳朵上，“等会儿咱们从侧面绕，那里的土坡软，好发力。”
点点没应声，只是攥紧了拳头。他的掌心还留着上午爬盘龙柱时磨出的血泡，刚才被瘦猴推搡时，血泡破了，黏糊糊的血沾在指缝里，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想不通，为什么规矩可以像瘦猴的脾气一样说变就变——明明刚才已经有人爬到顶了，却因为一句“没喊开始”就作废，现在还要把他们五个落在最后的重新编排，像耍猴似的。
“猴哥威武！猴哥威武！”罗小胖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他站在前排，故意把胸脯挺得老高，怀里的黑猪也跟着哼哼，“就该给这些新来的点颜色看看！”
周围的狗腿子们立刻跟着起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点点心里。他死死盯着罗小胖的背影，那小子养的猪比可可瘦了三十斤，却仗着有瘦猴撑腰，整天耀武扬威。点点突然想起昨天药浴时，罗小胖偷偷往他的药桶里撒尿，要不是可可突然撞翻了桶，他现在背上恐怕还留着尿渍。
“笑个屁！”瘦猴突然一藤条抽在罗小胖腿上，“再多嘴，你也给老子站到最后去！”
罗小胖吓得立刻闭嘴，脸涨得像猪肝。瘦猴这才满意地扫视全场，把藤条指向远处的圆台——那是个丈许高的青石台子，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凹槽，据说是用来测试拳力的。“看见没？柱顶的铜环摘下来挂在圆台中央了，谁先拿到，今天的黑鹿肉就归谁！”
演武场边缘的架子上，果然挂着半扇黑鹿，油脂在三阳下闪闪发亮，肉香顺着风飘过来，勾得孩子们直咽口水。罗阳村的日子清苦，平时能吃上野猪肉就不错了，黑鹿这种肉质细嫩的野味，只有过节或者表现好的学徒才能尝到。
“最后五个听着！”瘦猴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点点他们，“别人跑够十丈，你们才能动！要是敢抢跑……”他掂了掂手里的藤条，“这玩意儿可不认人。”
点点的心沉到了谷底。十丈的距离，足够罗小胖他们跑到圆台底下了。他看向毛球，这小子正对着圆台比划，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旁边的莫同已经带着哭腔了：“我肯定又是最后……我娘昨天刚给我缝的新裤子，要被打烂了……”
“闭嘴！”瘦猴的藤条抽在地上，“再哭就给老子滚出演武场！”
莫同吓得赶紧捂住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点点心里一阵烦躁，不是气莫同，是气自己的无力——他明明养的可可最重，明明刚才爬盘龙柱时比罗小胖快，却因为瘦猴一句话，就要被远远甩在后面。这就是罗阳村的规矩吗？强者可以随意践踏弱者的努力？
“各就各位！”瘦猴突然高举起藤条，“预备——”
点点深吸一口气，弯腰摆出起跑的姿势。他能感觉到后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那是昨天被罗小胖推撞在盘龙柱上留下的。可可不在身边，这让他有些慌乱——平时练拳时，只要抱着可可，他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现在，怀里空荡荡的，只有掌心的血泡在提醒他有多狼狈。
“跑！”
藤条猛地落下，抽在地上发出脆响。前排的孩子们像脱缰的野马，瞬间冲了出去。罗小胖跑在最前面，两条粗腿倒腾得飞快，怀里的黑猪被颠得嗷嗷叫。周明仗着身轻，像只猴子似的蹿到第二，还不忘回头冲点点做了个鬼脸。
“还有五丈！”毛球在旁边喊，声音里带着兴奋，“准备好！”
点点点点头，眼睛死死盯着圆台。他看见罗小胖已经快跑到台下，正伸手去够铜环。就在这时，毛球突然拽了他一把：“往这边！”
他们没沿着直线跑，而是冲向侧面的土坡。那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平时没人愿意走，因为容易崴脚。但点点立刻明白了毛球的意思——土坡虽然难走，却能少绕一个弯，说不定能追上！
“还有两丈！”
瘦猴的吼声刚落，点点和毛球已经冲了出去。野草划过小腿，痒得他直想挠，但他不敢减速。他看见罗小胖已经抓住了铜环，正得意地往回拽，却因为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噗通”摔在地上，怀里的黑猪趁机挣脱，往反方向跑去。
“蠢货！”瘦猴在后面骂道。
就是现在！点点心里大喊，猛地加速。他比毛球跑得快，很快就超过了他，像颗出膛的石子冲向圆台。罗小胖还在地上打滚，看见点点冲过来，急得伸手去抓他的脚。
“滚开！”点点怒吼一声，抬腿踹在罗小胖的胳膊上。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罗小胖疼得嗷嗷叫，手一松，点点已经冲到了台下。
圆台有三丈高，石壁光滑，没有落脚的地方。平时爬盘龙柱的技巧在这里根本用不上。点点急得团团转，看见周明正抱着柱子往上爬，速度却慢得像蜗牛。
“踩这里！”毛球也冲了过来，指着石壁上一道细小的裂缝，“我爹说过，这是老祖宗凿的暗槽！”
点点眼睛一亮，猛地跳起，脚尖正好踩进裂缝。他借着反作用力往上一蹿，抓住了半腰的一个凸起。这比爬盘龙柱难多了，石壁上没有龙纹可以借力，每一寸都要靠蛮力。他的手心被磨得鲜血淋漓，血顺着指尖滴下来，落在地上晕开一朵朵小红花。
“快！罗小胖上来了！”毛球在下面喊，手里还拿着块石头，随时准备砸向追来的人。
点点咬紧牙关，像只壁虎似的往上爬。他能感觉到肌肉在尖叫，骨头在呻吟，但他不敢停。他想起爹留下的那本养猪经，里面说“猪性如人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欺”，现在看来，人比猪更懂得这个道理。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铜环时，突然感觉脚被人抓住了。是罗小胖！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正死死拽着他的脚踝，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下去吧你！”
点点的身体瞬间往下坠，他急中生智，猛地松开一只手，抓住了罗小胖的胳膊。两人在空中扭打起来，都想把对方拽下去。罗小胖的力气比他大，点点渐渐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被拽下去——
“给你！”毛球突然把手里的石头扔上来，正好砸在罗小胖的手背上。
“啊！”罗小胖疼得手一松，点点趁机发力，猛地向上一蹿，终于抓住了铜环！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点点几乎要哭出来。他把铜环攥在手里，低头往下看——罗小胖摔在地上，捂着胳膊打滚；毛球正冲他咧嘴笑；瘦猴站在台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像愤怒，也不像高兴。
“第一名，点点！”毛球突然大喊起来，声音响彻整个演武场。
没人附和，只有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罗小胖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点点，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周明和其他孩子也停下动作，脸上满是不甘。
瘦猴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不算！”
点点的心猛地一沉。“他踩暗槽，犯规！”瘦猴指着石壁，“老祖宗的规矩，爬圆台只能用蛮力，不准投机取巧！”
“你胡说！”毛球急了，“你又没说不能用暗槽！”
“我是考官，我说了算！”瘦猴的藤条指向毛球，“再多嘴，连你一起罚！”
点点慢慢从圆台上爬下来，手里还攥着铜环。他走到瘦猴面前，把铜环递过去，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没犯规。暗槽是村里的东西，不是我挖的。你要是不想认，我把铜环还给你就是。”
瘦猴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时蔫蔫的小子敢跟他叫板。演武场静得可怕，连风吹草动都听得见。点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惊讶，有同情，还有幸灾乐祸。
“你小子……”瘦猴的脸涨得通红，举起藤条就要打下来。
“住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传来。是罗虎叔！他背着双手站在演武场门口，虎背熊腰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阳光。“谁让你在这里胡闹的？”
瘦猴的藤条僵在半空，赶紧低下头：“虎叔，我……我在给新生做考核。”
“考核？”罗虎叔走到圆台边，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点点手心的伤口，“就是把人往死里逼？”
瘦猴不敢吭声。罗虎叔转向点点，接过他手里的铜环，掂量了掂量：“这环有三斤重，你能带着它爬上来，不错。”
点点没说话，只是挺直了腰板。他突然觉得，刚才的委屈和愤怒都不算什么了。
“都围过来！”罗虎叔把铜环举过头顶，“从今天起，演武场的考核由我亲自监督。谁再敢像周超这样胡来，就给老子滚出罗阳村！”
孩子们赶紧围过来，眼里满是敬畏。瘦猴的脸白得像纸，低着头不敢看罗虎叔。
“现在，重新考核。”罗虎叔的目光扫过全场，“但不是比谁跑得快，是比谁能抱着猪，在圆台上站稳一炷香。谁能做到，黑鹿肉就归谁。”
这个考核比刚才更难，但没人敢抱怨。点点跑回猪圈，把可可抱了过来。这肥猪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乖得像只猫，任由他抱着往圆台走。
当点点抱着可可站在圆台上时，三阳的光芒正好照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可可的心跳和他的心跳渐渐重合，像小时候娘哼的歌谣，平稳而有力。罗虎叔在台下点头，眼里露出赞许的目光。
那一刻，点点突然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打败别人，而是守住自己。就像他养可可，不是为了跟谁比重量，而是因为可可需要他，他也需要可可。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当罗虎叔宣布他获胜时，点点抱着可可走下台，毛球冲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瘦猴走过来，把黑鹿肉递给他，声音很低：“对不起。”
点点接过肉，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考核，更多的挑战，但他不怕了。因为他有可可，有毛球，有自己守住的那份心。
夕阳西下，三个月亮渐渐升起。点点抱着可可，手里拎着黑鹿肉，和毛球一起往家走。路上，毛球突然问：“你说，总教头真的会亲自教你吗？”
点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它们像三颗银色的棋子，在深蓝色的棋盘上静静躺着。“不知道。”他说，“但我会好好学的。”
他想起爹留下的养猪经历，最后一页写着：“猪无高低，人无贵贱，守心者强。”以前他不懂，现在懂了。
演武场的灯光渐渐亮起，罗虎叔的吼声和孩子们的练拳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特别的歌谣。点点知道，明天一早，他还要来这里，还要面对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但他不再害怕，不再委屈。因为他明白，罗阳村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拳头硬，而是靠心里的那份韧劲——就像那些不设门的猪圈，看似困住了他们，实则给了他们翻越一切障碍的勇气。
而他，点点，周十六，会带着这份勇气，和可可一起，一步步走下去。走到能让所有人都明白，养猪不是笑话，是骄傲；瘦弱不是懦弱，是另一种坚强。
这条路或许很长，但只要可可的呼噜声在耳边，只要毛球的笑声在身边，他就永远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