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青石板被三阳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兽皮烧焦的糊味和汗水的酸馊气。三个族老蹲在西北角的石碾旁，手里的刮刀刮过熊皮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刀刃上沾着的血珠在阳光下泛着红光。
“想当年，我第一次爬那根盘龙柱，被你三叔公一脚踹下来，门牙都磕掉两颗。”最年长的周伯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熊皮上的油脂蹭在他黝黑的胳膊上，亮得像涂了层桐油，“现在的娃子，皮实劲儿可比我们那时候差远喽。”
旁边的周仲放下手里的狼骨，眯着眼看向演武场中央——那里竖着根两丈高的石柱，柱身上雕刻着盘旋的龙纹，年代久远的让龙鳞都磨成了圆钝的疙瘩。十几个半大孩子正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有的捂着肚子哼哼，有的还在抹眼泪，而站在石柱台阶上的瘦猴周超，正用脚尖碾着个掉在地上的窝头，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要我说，就得这么磨。”周叔把刮干净的狼骨扔到竹筐里，骨头上的月牙形凹槽还留着牙齿印——那是裂山魈的牙印，上周猎人们付出了三条腿的代价才猎回来的，“你看那点点，平时抱着猪崽子蔫了吧唧的，刚才被罗小胖拽着头发往柱子上撞，愣是没哭出声，这股犟劲倒像他爹。”
周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点点正从地上爬起来，左边的脸颊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血丝，可那双大眼睛里没眼泪，只有一股子茫然和倔强。他怀里的蒙猪可可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正用鼻子拱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安慰声，活像个懂事的小跟班。
“这娃子命苦，爹娘走得早，可骨头缝里有股硬气。”周伯捡起块碎布，仔细擦拭着熊皮上的血渍，“瘦猴那小子虽然横，可也算把咱们老祖宗的规矩记住了——盘龙柱下无孬种，爬不上去的，不配进演武场的门。”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演武场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瘦猴周超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石柱底座，手里挥舞着根手腕粗的藤条，藤梢抽到石面上“啪”的一响，惊得地上的孩子们一阵哆嗦。
“都给老子起来！”瘦猴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哑又尖，“趴在这里装死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罗阳村的演武场，是出大力士、斩妖兽的地方，不是你们哭鼻子的茅房！”
点点咬着牙撑起身子，右边的膝盖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粗布裤子磨破了个大洞，血珠正从伤口往外渗。他刚想把可可往身后藏，这肥猪却不领情，非要用脑袋蹭他的手心，像是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看什么看？”瘦猴的藤条突然指向点点，“就你这瘦得像根柴火棍的样，也配来演武场？我看你还是回家抱着你那宝贝猪喝奶去吧！”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几个狗腿子跟着起哄。罗小胖故意撞了点点一下，把他撞得踉跄着差点摔倒：“听见没？猴哥让你滚呢！”
点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昨天药浴时周爷爷说的话：“演武场的规矩野，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只要硬气起来，谁也欺负不了你。”可他现在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连站都站不稳，哪还有力气硬气？
“笑够了没有？”瘦猴突然提高了嗓门，藤条往盘龙柱上一抽，“都给老子听好了！今天这第一关，就是爬这根盘龙柱！谁能第一个摸到柱顶的铜环，老子就赏他半只烤野猪！最后一个爬上去的，罚他给老子们洗一个月的兽皮！”
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有的摩拳擦掌，显然对自己的爬树功夫很有信心；有的面露难色，盯着光滑的柱身直咽口水；还有几个胆小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点点仰头看着盘龙柱，心凉了半截。柱身光溜溜的，龙纹虽然深，却都是圆弧形的，根本没处下脚。他连村口那棵老槐树都爬不利索，更别说这比槐树粗三倍的石柱了。
“猴哥，这柱身太滑了，能不能找几根绳子？”一个叫周明的孩子壮着胆子问道，他爹是村里的猎户，平时爬树最拿手。
瘦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竟是几块猪油：“绳子？老子还给你们准备了这个呢！谁要是爬不上去，就给老子把这猪油抹在柱身上，让后面的人也尝尝滑溜溜的滋味！”
周明的脸瞬间白了，再也不敢吭声。
“准备好了吗？”瘦猴把猪油揣回怀里，猛地举起藤条，“我数三个数，谁要是敢磨蹭，别怪老子的藤条不认人！一——二——”
他的“三”还没喊出口，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声“冲啊”，十几个孩子像疯了似的往盘龙柱扑去。周明仗着身轻如燕，几下就蹿到了一丈高的地方；罗小胖力气大，抱着柱身像只熊似的往上蹭；还有几个孩子互相拉扯，你拽我的脚，我扯你的头发，乱成一团。
点点被这股人流裹胁着往前冲，后背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踉跄着撞在柱身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可吓得嗷嗷叫，绕着柱子转圈，时不时用脑袋去拱那些往上爬的孩子的腿，倒成了他的“护法”。
“他娘的！谁让你们先动的？”瘦猴突然暴怒起来，藤条像毒蛇似的抽向最前面的周明，“老子还没喊开始！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周明正爬得兴起，冷不防被藤条抽中手背，“啊”地叫了一声，手一松，“噗通”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都给老子下来！”瘦猴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这次不算！重新来！谁要是再敢抢跑，老子打断他的腿！”
孩子们不敢违抗，纷纷从柱身上滑下来，有的脚一沾地就瘫坐在地上，有的还在揉着被踩疼的胳膊。点点也趁机退到后面，揉着发疼的后背，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刚才他被挤在最下面，连柱身都没抱住，这下重新开始，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了。
瘦猴叉着腰在柱下踱来踱去，眼睛像鹰隼似的扫过每个孩子的脸：“老子告诉你们，这盘龙柱是咱们罗阳村的根，当年先祖就是靠着这柱子练出的铁臂功，才把黑风谷的妖兽赶跑的！你们要是连爬都爬不上去，将来怎么扛起守护村子的担子？”
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点点：“你，刚才躲在后面干什么？是不是怕了？”
点点的心猛地一跳，刚想摇头，却听见瘦猴又说：“还有你那破猪，要是再敢捣乱，老子今天就把它宰了熬汤！”
可可像是听懂了，突然冲瘦猴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瘦猴被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好啊，连头猪都敢跟老子叫板！等会儿考核完了，看老子怎么收拾它！”
“不准你动它！”点点下意识地把可可护在身后，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被揍得有多惨，可他看着可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突然觉得浑身都有了劲，“要考就赶紧考，少在这里吓唬人！”
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连风都停了。所有人都没想到，平时蔫了吧唧的点点敢跟瘦猴顶嘴。瘦猴愣了愣，随即冷笑起来：“好小子，有种！既然你这么急着送死，那老子就成全你！”
他突然提高嗓门：“都听好了！这次老子亲自喊开始！第一个摸到铜环的，除了半只烤野猪，老子再赏他一块玄铁，够他打把好匕首了！最后五个爬上去的，给老子去清理猪圈一个月——你们平时养的那些天罗猪的猪圈！”
这话一出，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玄铁在罗阳村比黄金还金贵，打出来的兵器能劈开妖兽的硬甲。而清理猪圈，简直是比罚站还难受的活计——天罗猪的粪便腥臭无比，沾在身上三天都洗不掉。
“这次谁要是再敢抢跑，老子就让他这辈子都别想进演武场！”瘦猴从怀里掏出个沙漏，高高举起，“沙子漏完之前，没爬上去的，直接滚蛋！”
他猛地翻转沙漏，金色的细沙簌簌落下：“开始！”
这一次，孩子们不敢再抢跑，却都像蓄势待发的豹子，瞬间扑向盘龙柱。点点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冲了上去。他没有像周明那样往高处蹿，也没有像罗小胖那样死抱不放，而是想起了平时抱可可时练出的腰力，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似的往柱顶爬。
柱身比他想象的还要滑，龙纹的凹槽里积着陈年的灰尘，抓起来很费劲。他刚爬到一丈高，突然感觉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往下坠——原来是罗小胖在下面故意踹了他一脚。
“你找死！”点点怒喝一声，情急之下死死抓住一道龙纹的凸起，身体悬在半空晃悠。可可在下面急得团团转，突然用脑袋狠狠撞向罗小胖的腿，疼得罗小胖嗷嗷叫，手一松也滑了下去。
“活该！”点点心里暗骂一句，趁机往上爬了两步。他的手心被磨得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瘦猴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带着戏谑的笑意，“没爬上去的抓紧了，等会儿猪圈的屎可热乎着呢！”
点点咬紧牙关，不去理会手心的疼痛，也不去看下面的人群。他的眼里只有柱顶那个铜环——那是个拳头大的铜圈，被历代学徒摸得锃亮，在三阳下闪着光。
他想起周爷爷说过，爬盘龙柱不能只靠力气，得顺着龙纹的走势借力。于是他调整姿势，左手抓住龙角的雕刻，右手抠住龙鳞的缝隙，身体像蛇一样扭曲着往上挪。这个动作虽然慢，却稳当得多，再也没打滑过。
“还有半炷香！”
点点已经爬到了一丈八尺高，离铜环只有两尺远了。他能看见周明就在他上方，正伸手去够铜环，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就差一点了！”点点心里默念着，突然发力，右手猛地向上一伸——
“噗通！”
他的脚突然被人拽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幸好下面是松软的沙土，没摔伤骨头，可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疼得他半天喘不过气。
他抬头一看，只见罗小胖正趴在柱身上，冲他露出个恶意的笑容——刚才就是这小子拽了他的脚。
“你混蛋！”点点气得浑身发抖，刚想爬起来再冲，却看见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还有最后十息！”瘦猴的声音像催命符。
周明已经摸到了铜环，正兴奋地大喊；后面跟着三个孩子也陆续爬了上去；罗小胖也快到顶了，正得意地看着他。
点点的眼睛红了。他想起爹临走时塞给他的那把短刀，想起娘临终前说的“要做个有骨气的娃”，想起可可每天跟他撒娇的样子。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啊——”他猛地大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小兽，再次冲向盘龙柱。这一次，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手脚并用，连抓带咬，硬是凭着一股狠劲往上爬。手心磨破了，渗出血来，反而增加了摩擦力；膝盖撞在柱身上，疼得他直抽冷气，却丝毫没有停下。
“三！二！一！”
就在瘦猴喊出“一”的瞬间，点点的手指终于碰到了那个冰凉的铜环。
他做到了！
点点悬在半空，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高兴——他终于证明了自己，哪怕他比别人瘦弱，哪怕他总是被欺负，他也能爬到这根象征着勇气的盘龙柱顶！
“还算有点种。”瘦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柱下，看着点点的眼神里少了些嘲讽，多了些复杂，“下来吧，你过关了。”
点点这才发现，自己是第五个爬到顶的。虽然没拿到玄铁，却也不用去清理猪圈了。他松开手，顺着柱身慢慢滑下来，脚一沾地就瘫坐在地上，可可立刻扑过来，用舌头舔他流血的手心。
“猴哥，这小子犯规！他用嘴咬柱子！”罗小胖不甘心地喊道，他是第四个爬上去的，比点点快了一步。
瘦猴一脚踹在罗小胖的屁股上：“闭嘴！老子刚才看得清楚，是你先踹他的！再废话，这个月的猪圈你一个人清理！”
罗小胖不敢再吭声，悻悻地退到一边。
瘦猴环视着爬上去的孩子们，清了清嗓子：“周明第一，赏玄铁一块；周亮第二，罗虎第三，罗小胖第四，点点第五……剩下的，都给老子去猪圈待着！”
没爬上去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哀嚎，却不敢违抗。周明兴高采烈地接过瘦猴递来的玄铁块，得意地在点点面前晃了晃。
点点没有理他，只是抱着可可，慢慢站起来。他的手心还在流血，膝盖也疼得厉害，可心里却像被三阳晒过似的暖烘烘的。
“你小子，”瘦猴突然凑过来，声音压低了些，“刚才那股狠劲，有点像我当年。”
点点愣了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瘦猴却已经转身走开，对着爬上去的孩子们喊道：“都给老子下来！接下来是第二关——举石锁！谁要是举不起来，照样给老子滚蛋！”
点点看着瘦猴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血痕，突然觉得，这演武场的日子，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熬。
西北角的石碾旁，三个族老看着这一幕，相视一笑。周伯用刮刀敲了敲熊皮：“我就说这娃子行吧？骨头缝里都带着股犟劲。”
周仲捡起块狼骨，往石柱的方向扔去，骨头上的凹槽在地上滚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瘦猴这小子，明着欺负人，暗地里却在给娃子们攒劲呢。想当年，他爹也是这么对他的。”
周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投向远处的盘龙柱。柱顶上的铜环在三阳下闪着光，像一颗不屈的星辰。
“这就是罗阳村的根啊。”他感慨道，“一辈辈的娃子，都是这么在打打闹闹、磕磕绊绊里长大的。温室里长不出抗风的树，只有经受过盘龙柱的磨砺，才能在黑风谷的妖兽堆里活下来。”
演武场的喧嚣还在继续，石锁碰撞的“哐当”声、孩子们的吆喝声、猪崽子的哼唧声交织在一起，在三阳照耀的天空下回荡。点点抱着可可，看着远处正在举石锁的周明和罗小胖，悄悄握紧了流血的手心。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举石锁、扎马步、练拳法，还有无数的挑战在等着他。但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爬上了那根盘龙柱，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废物。
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罗阳村的道理——真正的勇气，不是不害怕，而是哪怕害怕，也敢往前冲；真正的成长，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在跌跌撞撞里，把骨头练得比盘龙柱还硬。
点点站起身，朝着举石锁的场地走去。可可跟在他身后，摇着尾巴，像是在为他加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这条路或许会很苦，或许会很痛，但点点知道，只要他像爬盘龙柱那样，咬紧牙关往前冲，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像罗虎叔那样的勇士，成为守护罗阳村的力量。而这一切，都从今天这根滚烫的盘龙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