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浴后的热气还没从骨头缝里散尽，点点抱着半睡半醒的可可往演武场走时，脚趾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泥。三阳刚爬到东边的山头，把演武场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远处祠堂的天齐号角没响，倒是学堂方向传来几声朗朗的读书声——那是正式学徒在晨读，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似的敲在点点心上。
“快点！磨磨蹭蹭的，猴哥该骂人了！”毛球从后面追上来，他比点点矮半个头，怀里的花猪崽子缩成一团，耳朵还耷拉着，显然也没从药浴的劲儿里缓过来。这小子昨天药浴时哭得惊天动地，被罗虎叔的狼牙鞭抽了两下背，此刻后颈的红痕还露在粗布衣裳外面。
点点没吭声，只是把可可往怀里紧了紧。这头蒙猪今天格外乖巧，大概是闻出了他身上的兴奋劲儿——从五岁第一次看见学徒们在学堂里写字，他就盼着这一天了。罗阳村的规矩，只有熬过每月药浴、通过演武场考核的孩子，才能踏入学堂的门槛，左手握笔，右手提刀，才算真正开始“文武同修”的学徒生涯。
演武场的大门比祠堂还气派，两扇铁木大门上钉着铜钉，门楣上刻着“精武”两个大字，笔画里还嵌着细小的铁珠，在三阳下闪着冷光。此刻大门敞开着，十几个和点点年纪相仿的孩子挤在门口，个个怀里都抱着猪崽，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让让！都让让！”一阵粗鲁的推搡从人群后传来。点点被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可可不满地哼唧起来。他回头一看，只见瘦猴周超带着六个半大孩子堵在门口，个个敞着怀，露出练得初具雏形的肌肉，为首的瘦猴虽然个子不高，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嘴角叼着根草茎，活像只偷鸡的黄鼠狼。
“哟，这不是‘豆芽菜’点点吗？”瘦猴吐掉草茎，目光在点点胳膊上扫来扫去，“药浴没把你泡化啊？我还以为你早跟你家那头肥猪一起沉池底了呢。”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瘦猴是上届的正式学徒，据说已经能一拳打死山鸡，在预备学徒里向来横行霸道。他身后的狗腿子罗小胖立刻跟着起哄：“猴哥，你别这么说，人家点点可是要进学堂当先生呢，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教咱们怎么给猪写信呢！”
点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攥着可可前腿的手指都泛白了。他知道这群人是故意找茬，但他不想在入学第一天就惹麻烦，只能咬着牙往人群里缩。可瘦猴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拽了出来。
“想进演武场？”瘦猴把脸凑到点点面前，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先过了老子这关再说！”
“你凭什么拦着？”点点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发颤，却还是没低头，“罗虎叔说了，今天所有通过药浴的孩子都能参加考核！”
“罗虎叔？”瘦猴嗤笑一声，抬脚踹在旁边的石柱上，震得石屑簌簌往下掉，“在这演武场，老子就是规矩！告诉你，今年的考试改了，得先问问我这拳头答不答应！”
他身后的六个狗腿子立刻围了上来，个个摩拳擦掌。人群里的孩子们吓得往后缩，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哭鼻子。毛球想上来帮忙，却被罗小胖一把推开，摔在地上，怀里的花猪崽子吓得嗷嗷叫。
“猴哥，别跟他废话了！”一个叫罗青的瘦高个晃了晃拳头，“去年咱们怎么被欺负的，今天就怎么还给他们！”
点点这才明白，这群人是想把当年受的气撒在新生头上。他想起罗丫说过，瘦猴刚进预备学徒时，被往届的学徒打得三天不敢下床。可这不是他欺负人的理由！
“你们要是再胡来，我就去找执法长老！”点点把可可往身后藏了藏，这肥猪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警告声，浑身的黑毛都竖了起来。
“执法长老？”瘦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抬脚朝可可踹去，“我先踹死你这头蠢猪！”
“别碰它！”点点眼疾手快，抱着可可往旁边一躲，瘦猴的脚重重踹在地上，震得他自己都龇牙咧嘴。可可被激怒了，猛地从点点怀里挣脱出来，用脑袋狠狠撞在瘦猴的膝盖上。
“哎哟！”瘦猴疼得跳起来，捂着膝盖嗷嗷叫，“反了你这头畜生！”他顺手抄起旁边的木棍，就要朝可可砸去。
点点想都没想，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了木棍。“砰”的一声闷响，他感觉后背像是被巨石砸中，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抱着可可不肯松手。“要打就打我，别打它！”
这一下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瘦猴举着木棍，一时竟忘了落下。周围的孩子们也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平时瘦弱的点点会这么护着自己的猪。
“好啊，你还敢护着它？”瘦猴反应过来，火气更盛，“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在罗阳村，猪就是猪，人就是人，别把自己当回事！”
他正要再动手，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罗虎叔背着双手站在门口，虎背熊腰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半个门框，浓眉倒竖，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瘦猴手里的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罗、罗虎叔……”瘦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在给新生做考核呢……”
“考核？”罗虎叔大步走进来，每一步都让青石板发出轻微的震动，“谁让你们私自改规矩的？嗯？”
他的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狗腿子，又落在点点身上，看到他背上的红痕时，眉头皱得更紧了。“点点，你没事吧？”
点点摇摇头，把可可抱得更紧了：“我没事，罗虎叔，就是可可……”
“我问你话呢！”罗虎叔的声音陡然提高，吓得瘦猴一哆嗦，“去年我怎么跟你们说的？要善待新生，做好榜样，你们就是这么做榜样的？”
瘦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后的六个狗腿子也跟着跪下，一个个头都不敢抬。“虎叔，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错了？”罗虎叔捡起地上的木棍，掂量了掂量，“在罗阳村，错了就要受罚。你们七个，围着演武场跑一百圈，抱着自己养的猪跑，少一圈，就多罚一百下鞭子！”
“一百圈？”瘦猴脸都绿了，演武场一圈三里地，抱着猪跑一百圈，不死也得脱层皮。可他不敢反驳，只能咬着牙应道：“是，谢虎叔……”
“还有你，”罗虎叔看向点点，把木棍递给他，“这根棍子，你要是觉得他们罚得不够，就再给我加！”
点点愣住了，看着手里的木棍，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瘦猴，摇了摇头：“虎叔，他们知道错了就好，我不想罚他们。”
罗虎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接过木棍扔到一边：“记住了，真正的强者不是靠欺负弱小来证明的。点点，你刚才护着猪的样子，比他们七个加起来都像个勇士。”
他转向所有孩子，声音洪亮如钟：“都给我听好了！演武场的规矩，是为了让你们变强，不是让你们仗势欺人。预备学徒和正式学徒，只有先来后到，没有高低贵贱。从今天起，谁再敢私自欺压新生，就别怪我罗虎的鞭子不认人！”
孩子们纷纷点头，看向点点的目光里多了些敬佩。毛球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点点，你没事吧？刚才真吓死我了。”
点点摇摇头，后背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却痛快多了。他看着瘦猴他们抱着猪踉踉跄跄地开始跑步，突然觉得，或许这学徒生涯，并不会像他想象中那么难。
“好了，都排好队！”罗虎叔拍了拍手，“现在开始考核。第一项，举石锁！”
两个撼山力士抬着十个石锁走了过来，最小的也有三十斤，最大的足有百斤。“每人选一个石锁，举过头顶坚持一炷香，就算过关。”罗虎叔指着石锁，“别想着偷懒，这石锁里掺了玄铁，少一斤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孩子们排着队上前选石锁。罗石选了个八十斤的，涨红了脸，勉强举过头顶，却只坚持了半炷香就泄了气。轮到点点时，他选了个五十斤的，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石锁纹丝不动。
周围响起一阵窃笑声。瘦猴他们虽然在跑步，却还不忘回头看热闹。点点的脸又红了，他咬着牙，再次发力，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石锁终于被他颤颤巍巍地举到胸前，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放弃吧，豆芽菜，你不行的！”瘦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点点没理他，脑海里闪过药浴时的痛苦，闪过可可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闪过罗虎叔刚才的话。他猛地吼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竟真的把石锁举过了头顶！
“好！”罗虎叔大喝一声，“坚持住！”
点点的胳膊在发抖，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一炷香的时间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当罗虎叔喊停时，他腿一软，连人带锁摔在地上，石锁砸在旁边，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过关！”罗虎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点点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心里却甜滋滋的。
接下来的考核是扎马步和劈柴。点点的马步扎得最标准，劈柴虽然速度慢，却劈得最均匀。罗虎叔看在眼里，频频点头。轮到最后一项——与猪配合演练“猪形拳”时，点点和可可的表现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别的孩子都是牵着猪练拳，只有点点，和可可像是有心电感应似的，他出左拳，可可就抬右蹄，他踢后腿，可可就往前冲，一套拳打下来，行云流水，竟比练了几年的正式学徒还默契。
“好！好！好！”罗虎叔连说三个好，眼睛都亮了，“这才是我们罗阳村的好苗子！点点，你通过考核了，从今天起，你就是预备学徒了！”
点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可可的脖子，眼泪差点掉下来。毛球跑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点点，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行的！”
瘦猴他们跑完一百圈，累得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看着点点手里的学徒木牌，眼神复杂。罗虎叔走过去，一脚踹在瘦猴屁股上：“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把学堂的门打开，给新生们准备笔墨纸砚！”
“是……”瘦猴有气无力地应着，挣扎着爬起来。
学堂就在演武场旁边，是座青砖瓦房，里面摆着十几张木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砚台和毛笔。墙上挂着幅“养猪习武，保家卫国”的字画，字迹苍劲有力，据说出自东叔之手。
点点摸着光滑的木桌，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他终于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学堂，终于可以像东叔那样认字写字了。罗虎叔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本泛黄的书，那是罗阳村的《养猪经》，也是他们的启蒙课本。
“从今天起，你们每天晨时练武，午时学文，酉时喂猪。”罗虎叔的声音在学堂里回荡，“别以为学文没用，连猪的习性都写不懂，怎么养出能镇住妖兽的天罗猪？”
他翻开《养猪经》，开始念：“天罗猪者，饕餮后裔也。性烈，食杂，喜暖……”
点点跟着念，声音不大，却很认真。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和可可身上，暖洋洋的。他知道，学徒生涯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但他不怕，因为他有可可，有罗虎叔，有整个罗阳村做后盾。
放学时，点点抱着可可走出学堂，看见瘦猴他们正在打扫演武场，罗小胖一边扫地一边偷偷看他，眼神里没有了早上的嚣张，多了些愧疚。点点走过去，把自己的窝头递给罗小胖：“给你，我不饿。”
罗小胖愣了愣，接过窝头，脸涨得通红：“谢、谢谢点点……”
瘦猴也看了过来，欲言又止。点点冲他笑了笑，抱着可可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可的尾巴甩得欢快，像是在为他庆祝。
回到家，点点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周爷爷。周爷爷听完，捋着胡子笑了：“好孩子，你记住，真正的强大，不是拳头硬，而是心要软。你对可可好，可可就对你好；你对人好，人也会对你好。这才是我们罗阳村的道理。”
点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把可可拴在院子里，自己坐在门槛上，拿出今天学的字，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月光洒下来，照亮了他认真的脸庞。
远处的演武场还有人在练武，喊叫声和猪哼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特别的歌谣。点点知道，明天一早，他还要去演武场，还要学习新的东西。但他不再害怕，不再自卑。因为他明白，在罗阳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方式，有的人靠力气，有的人靠智慧，而他，靠的是和可可之间那份别人不懂的默契。
这就够了。
点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背的疼痛还在，但心里却充满了力量。他看着院子里熟睡的可可，嘴角露出了笑容。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是他学徒生涯的第二天，也是他和可可一起成长的新开始。在这片三阳照耀的土地上，他们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