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北明:长风踏浪 > 第七章 初入北境
换源:


       建州苦寒,边鄙尤甚。

北明的年关将近,基斯里夫边境线的风却早已冻成了刀子,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石反复刮擦打磨。

小四王爷朱载铎在名为Tumur-Sulde(扎兰语,意为铁砧,也形容坚固)的边防营寨已经住了小半月。

一开始自然是大鱼大肉,还有各色本地特色,小四最爱吃的是塔萨扎克——比小孩还高的大鲑鱼捞上来,没拉回来就冻成冰坨,也不烹饪,去了内脏,用快刀削成厚片,蘸着盐吃,别有风味,配烈酒更佳。

冬天从冰天雪地进来,最暖人心的是“扎勒古”Zalguur,用牛羊杂碎,血肉和粮食的热粥,加了烈酒和香料,非但不腥,反而温热管饱,充满力量。

酒足饭饱建王又带着小四打猎,建王舅舅不屑于用火枪,而是带着几个雄壮如铁塔的亲卫,和小四一起持弓逐鹿。

建王的弓是一张豪壮的大稍角弓,弓稍子头是轻木做的,弓片则是筋角木三层复合,弓身粗壮庞大,几乎比小四还高,射的是同样巨大的“六两鈚箭”也就是一支箭快半斤重,箭头如同一个枪头,足有巴掌宽,箭杆也比拇指还粗,箭羽则是小臂长短的金雕飞羽。这是满洲人和索伦人喜欢的重箭硬弓,破甲能力不行,也打不远,但是威力巨大,效果不逊于火枪。遇到猎物,建王纵马而前,抬手满弓,口衔翎花,耳听弦音,撒如虎尾,巨大的箭头直接把那鹿一条小腿截断。

有时候遇到一些机警的,远远看见人就跑,建王怎么追也无法进入射程,追累了,就喊贺兰察,贺兰察是建王的近臣,他就张开那张精致的开元弓,那是一种细长优雅的骑射短弓,磅数较小,射的是炸杆缠筋的掏裆子箭(把竹竿劈开八瓣,插入箭头之后,用干燥之后会收缩的筋腱缠绕固定,掏裆子则是指箭杆前细后粗的流向造型)箭头是细细的梅花针。只见贺兰察拉了一个小架(拉弓的一种姿势,用于射准),利落撒放,箭矢尖啸破空而出,飞行百步,精准地穿透猎物身侧的一小块区域,打中这块区域,会先打穿肩胛骨,再带着碎骨头穿进肺部,横过心脏,再从另一侧肩胛骨穿出。

箭头拖着红黑的血渍破体而出,落入雪地。那鹿吃痛飞跑,跑的越快就越把血沫呛进肺泡,越跑越让心跳加速,让血流的更多,很快便一头栽倒,血流成泊。

带着小四玩够玩累了,建王也收了心,交待几句,就又回到繁重的军务之中去了,留下小四在营中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营寨不大,依着几条互相咬合的、犬牙差互的山涧水脉建立。旁边有几个零星的村寨。大营的寨墙是粗木和冻土混合砌成,上面覆着一层薄雪,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既坚固又有些破败。这里是名义上的边境线,但实际情况复杂得令人头皮发麻。

朱载铎穿着厚实的扎兰式样镶黑边的皮裘,这是入冬后营寨里统一配发的,他嫌难看却抵不过严寒,此刻裹得像个熊罴,只露出一双茫然且烦躁的眼睛,在寨墙上跺脚眺望。放眼望去,大地铺满死寂的雪白,只有几条被行旅和兽群踩踏出来的蜿蜒小路,如同丑陋的疤痕,固执地从雪毯中断裂出来,伸向远方同样灰蒙蒙的基斯里夫丘陵。

朱载铎朝冻僵的双手哈了口白气,那雾气立刻消散在寒风里,不禁嘀咕:“那地图上画线的是谁,喝多了吧?”地图上明确清晰的边境划线,在凹凸纵横的地形,龟裂的川流面前毫无作用,实际的边境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营寨的百户,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疤、被塞外风霜蹂躏得如同老树根的汉子,瓮声瓮气地接话:“殿下英明。这地方,划得就是糊涂账。咱和那些毛熊佬,隔着这道山沟,要说血海深仇那真没有。他们冷,缺粮缺酒缺布匹,我们这边能产。他们山里那‘北地金’(一种不太纯的原始龙脂,易燃但烟大),咱的精炼厂能变废为宝。至于说什么木材啊,皮毛,铁器,烟草,烈酒,都是互通有无。两边边民离了谁都不好过。”

旁边一个蹲在地上啃冻得梆硬的干酪的士兵含糊补充道:“就是小事不断!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干起来!前天河对岸扎兰部的人刚跟皮货商打过一场嘴仗,骂着骂着就上了拳头动了刀子,就为了一个羊羔子。”

这就是朱载铎眼中难以理解的北境。

矛盾与共生交织,危险与热情并存。

营寨周围的扎兰村寨远比营寨本身更有活力——如果那能用“活力”形容的话。粗犷的格尔拉(Gerlli,扎兰语,意思是用作住所的圆顶帐篷)零星散布在冰冻的河滩和避风的山坳里,烟囱里冒着黑烟,飘荡着一种膻腥又带点焦糊味的独特气息。他们的牲口圈在简陋的栅栏里,精瘦的牛马低垂着头抵御寒冷。扎兰人的面孔被风雪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深处却混合着一种让朱载铎感到困惑的光芒:看向熟人的营寨士兵和自己这个亲王时,是淳朴到近乎憨厚的热情;但一旦有陌生的旅队或商队路过,哪怕只是远远的影子,他们的眼神立刻就变得像警觉的狼,手不自觉就按在腰间的弯刀或插在靴筒里的短矛柄上,整个村寨都弥漫出一股无形的戒备,空气中仿佛凝固的杀气。

“殿下,您瞧那家。”细眼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已经完全融入了军营生活,靛青官袍外罩了件同样的皮裘,狗皮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那双细长锐利、时刻洞察周边的眼睛。她指着寨墙下一个正在费力搬动冻硬草料的扎兰老妇。

“前天晚上,前头狼口山道那边传来几声火铳响和惨呼,估计是有倒霉的散户商贩被截了。第二天一大早巡逻队下去,雪地上还留着血迹和拖痕,一直通到这老妇家的后棚。营里的老军说,他亲眼看见她家儿子喜气洋洋扛着两个麻袋回来”

朱载铎感到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北风更刺骨。那慈眉善目的老妇,那个热情招呼他喝过热腾腾的咸奶茶的老阿妈,就是半夜参与劫杀的一员?“那些麻袋…里面装着什么?”

“还能是什么,”老军兵冷笑一声,“不过反正不是人,活人丢在雪地里,一夜功夫,早被狼和獾子吃干净了,值钱的是货。”

这就是现实的北境。善与恶、生与死的界限模糊得像雪地上的脚印,瞬间就能被寒风抹去。

扎勒古,这种兽血,脂肪,杂碎,和杂粮野菜煮成的食物是此地特异的符号:朴实的农民可能在寒冬冻馁之时,将家里最后一碗热粥分给路遇的陌生人;但是他们又从来不觉得扛着刀枪半夜去劫杀两个基斯里夫客商有什么不对。

最凶悍的马贼,也可能为了取暖休整,在短暂的互不侵犯中,和宿敌共享一片避风的岩洞,同吃一锅热汤,然后再度遇见的时候举刀相向。

朱载铎对这种混乱的“法外之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他过去的世界非黑即白,敌我分明。这北境边塞这一锅浓稠黏腻、冰冷滑溜的扎勒古,将他那套金甲下的锐气和是非观念裹了个严实。

他对扎兰人,这个彪悍、粗粝、生命力顽强得如同冻土里钻出嫩芽的民族,产生了越来越浓的兴趣。他们如何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一边热情待客,一边磨刀霍霍?他们信仰的那个神秘的“图穆尔霍尔”,Tumur-Khol又是何种神力?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